<p>本文选自文汇出版社新书——散文、随笔集《文学的朝圣者》。该书“遇见贵人”单元,有九篇散文:《回忆恩师沈善增》《捣蛋鬼外公其人》《“古代人”吴广洋先生》《苍黄背影:老顾与老许》《大鼻子汤及其他老师——五十二中琐忆》《老表龙虎兄弟》《庙湾的姨娘姨父》《双林记》《文学的朝圣者》。“屈家桥往事”单元,有1970年代前后的几则传奇与逸闻:《鱼虫女绮贞》《“外国人”曼丽》《麦家姆妈》《嗲妹妹与华侨》等。本书一个鲜明的特点,是文学性与纪实性强,写人尤其传神鲜活,呼之欲出。而且,多个生活环境各不相同,无不折射出那个时代所具有的特质。书中白描、彩色插图18幅,作者自绘。</p> <p>图片:本人所作插图原稿。有文中提及的数学老师、副班主任张鹏(右一),语文老师、班主任姚锦芬(左一),农基老师、班主任李军(左二)。还有一位政治老师、班主任(第一学年)胡瑶琴(右二)没有提到,因她比较胖,写起来可能会有负面效果,但胡老师待我不错,首批发展我为“红卫兵”,当时蛮难滴,同时加入的共三位,其他两位是正副排长[偷笑]</p> <p> 五十二中:大鼻子汤和其他老师</p><p>前些年,母校五十二中举办60周年庆典,我们这些75届的小弟弟小妹妹也重返校园,与58届至74届的学长校友欢聚一堂,躬逢其盛。各届尊敬的老师来了不少,但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我独自期盼已久的画画老师汤雪轩却没来,未免有点遗憾。</p><p><br></p><p>(此插图刊于《文学的朝圣者》)</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假山和课桌椅</p><p class="ql-block">五十二中创办于1955年,虹口区唯一的完中,教室里清一色苏联制式的课桌椅,写照了匆匆的中苏蜜月期。但记忆似乎有点阴暗。校门入内右手边几百米处,有座假山,一侧有石径环绕而上,树影婆娑,绿意盎然。这里,原先是一座贴地的钢骨水泥碉堡,门极厚重,里面幽暗潮湿,一股触鼻的霉蒸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二年我们进校时,校长宋列群被当作“牛鬼”,不久前还押在黑漆漆的碉堡里,时称“牛棚”。六十年了,假山依旧,师友老矣。登高,视野之中一切熟悉而又陌生。朝水电路方向,曾有个露天游泳池,对外开放,门票五分,因冬天闲置,便可放大缸“腌咸菜”。</p> <p class="ql-block">教学大楼风格似杂糅了苏联式,有的装饰纹样也有点汉民族味道。家里离这儿不远,我小时候调皮,常常“翻进”围墙或教室,去打乒乓。记得那时,几乎每个教室里都是乱糟糟的,苏联式桌椅相连的大家伙十有八九坏了,或缺胳膊少腿,或桌上的活络翻板残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来,苏式课座椅虽为主流,毕竟破坏严重——据说,大炼钢铁、然后反“苏修”,毁了不少,于是,就用非苏制式的桌椅替代。所有这些课座椅,都挨墙高高摞起,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窗玻璃或无或破,剩下一些,还粘着米字或小格子的防空纸贴。</p> <p class="ql-block">我专找相对齐整些并且非苏式桌椅的教室,翻进去,将九张书桌吊中一靠,形成一个小乒乓台,并稀里哗啦推开其他课座椅,或摞起或反扣,自然就空出一大块地方了。</p><p class="ql-block">乒乓板赤膊的居多,也有到中央商场专柜去,胶上海绵,再黏上正贴或反贴牛筋皮的。乒乓球有连环牌、盾牌、红双喜,有的踩瘪过,沸水里一氽,瘪处凸起,再拿笔套或笔杆滚刮一下。不过,球就不够平滑了。</p> <p class="ql-block">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正酣,忽然间,比我们高年级的野蛮小鬼吆五喝六闯入,要驱逐我们。汗“淌淌滴”弄好的乒乓台,再说球打得正好,哪肯给人?争执起来,“啪啪!”先是一道风,然后脸上火辣辣。这才明白,自己挨了两个嘴巴子。至今想起,我还悻悻的。那时都讲“配模子”、拼体力的,拳头打天下,可以摆大王。仿佛回到蛮荒年代,只有丛林法则。不过细想,这样的逻辑,现在是否好了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到五十二中念中学。破课桌椅能修则修,经过修复,这种苏联制式依然占主流。它木质坚硬,清水漆膜,呈浅棕色,桌面约30度倾斜,下端有个活络翻板,根据需要掀或盖。盖下时稍不留神会发出砰砰声,地方也大好多。</p><p class="ql-block">这个一掀一盖的动作,有时会是一种表情,比如开心、欢呼或愤怒时,桌主人就会把翻板弄得发出异响。连续翻动,猛如机关枪。淘气的学生还会拿刀片刻下几个字。考试前,有人会将答案、公式或外文单词抄在背面,便于作弊。</p> <p class="ql-block">至于,在盖板翻起来时,悄悄给女同学留个条传情约会,这样罗曼蒂克的事会不会有?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男女生同桌,互不讲话,左右两边,居中位置抑或有一道物理的或心理上的“三八线”,绝不僭越。</p> <p class="ql-block">有一度我跟朱同学同桌,后来她成了我的太太,当时却没老狼《同桌的你》那样的复杂绵长,甚至可以说连话都不讲,妥妥的两个哑子相邻。</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时,如果教室里只有女生,男同学会不进去;如果发觉桌椅间变得净是些“男男头”了,女生心慌起来,立马逃走。而突然起立是不可以的,因盖板翻下,朝胸部以下要伸出好几寸,猛可间站起,轰隆一声如撞墙了。这时,小女生脸涨得艳如桃花。</p><p class="ql-block">(图片:朱同学摄于五十二中;后来为作者的太太,八十年代初摄于外滩)</p> <p>老师们</p><p>我们的体育老师都是男的,一个叫郭建光,和《沙家浜》里的指导员同名同姓;一个诨号叫“矮脚方”,名字不记得了,好像他属于备胎性质。曾荣获双杠、鞍马双料冠军,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双腿短而粗。栗子肉,一件运动背心绷在身上,显得很小。他在高低杠或鞍马上如飞翔一般,呼呼生风,旋转后跃下,纹丝不动。郭建光白头发,一对迎风流泪的眼睛。受不得委屈,不经意地挤挤眼,真会哭。瘦细的脖子上常挂着铜哨,足蹬一双旧白球鞋,浅帮,回力牌的。</p><p><br></p><p>五十二中是本市为数不多的拥有自己足球场的学校,七人制足球市里也好算算的。足球是它呱呱叫的名片,60年不改。绿荫场上,升起了许多足球明星,其中就有国家男子主教练朱广沪。前国足前申花主力吴兵、毛毅军、朱琪、张勇等,也在这里起步。“蛮老卵的。”我朋友夸赞说。然而,我们那时对体育课似乎无感。每逢体育课天下雨,就很开心,因为不用去操场了;而这个时候,郭老师也会吹嘘吹嘘某个冠军的事。</p><p><br></p><p>(此插图刊于《文学的朝圣者》)</p> <p class="ql-block">五十二中足球场</p> <p class="ql-block">工基(物理)老师叫黄伟猷(音),脸方方瘦瘦的,人高马大,一双手也很大,写黑板特别威猛。粉笔划过玻璃黑板,常在一小撮手指间折断,而磨砂玻璃也不时传来“啃~啃!”的呻吟。大约粉笔粗粝,总有些杂质,不知怎么一来,陡然发出刺心之响,让人发毛。</p><p class="ql-block">更严重的,他性子急,脾气有点小暴,因为有一帮不大喜欢读书的学生。演算习题,教了两三回,下面还不懂,急得黄老师脸涨红,终于失去耐心,气咻咻的。一叠声问:“怎么回事,还不懂么?”终于败下阵来。</p><p class="ql-block">教数学的张鹏老先生,年纪比一般教师大,总是一身旧哈哈的蓝卡其中山装,头发显然吹过风,灰中带黑。人虽和善,脸绷得紧紧的,有不少纹路,深浅不一,法令纹明显。嘴削薄,中间往往有个烟嘴燃着。他进来,常捧着硕大无比的木质三角板或圆规。他废话不讲,但有一回,某男同学课间一个不可描述的行为把他激怒了,便当众让该同学认错。男同学也真的怕了,结结巴巴含含糊糊,颤声说:“……罪魁祸首……看行动。”</p><p class="ql-block">老先生一听勃然变色,盯牢这句话不放。“……罪魁祸首……看行动”?竟然用讽刺的口吻说了好几遍。张老师带某地口音的戏仿,特别滑稽,滑稽中别有一番沉郁与痛彻。教我们的另一位数学老师黄则轲,大男生的样子,面孔白䩍䩍,发须浓密,鼻梁上架一副玳瑁架眼镜,似乎过于腼腆,动不动就会脸红——红到脖颈的那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十二中七五届10班毕业照,前第二排右三张鹏老师,右五朱师傅;左三姚锦芬老师,左四李军老师;最后一排右一为作者)</p> <p>语文老师、副班主任马骏骧,不光功底深厚教书有方,而且是正宗的老克勒,头发往后梳,根根清晰,呈方便面状。衬衫领子洁净挺刮,平常的卡其布上装也能有料子衣裳的感觉。裤缝照例刀切一样齐,一双黄皮鞋,精致不染灰尘。说他像老学究的模样,实际年纪并不大。他上的语文课,还有课外兴趣小组,在音乐、英语方面他也“蛮来赛”,会教大家唱英语歌,歌名忘了。</p><p>自然,语文课是他的本行、强项。有些课文总让他很陶醉,每每这时,他手执书本,就在课桌间的三道空地上踱起方步来,一边大声朗读,一边来来回回走着。细心的同学发现:老师念书时,一不经意间,会将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在屁股上搔个痒什么的。日子久了,更发现这竟是他的一个招牌动作。有一天,老师照本宣科,课文上有一段火烧云的描述。“晚霞晚霞”,他大声念着,一面挠了挠屁股后面。大家看了捂嘴直乐。往后,干脆就拿“晚霞晚霞”来指代马老师了。话说回来,这一切丝毫无损于马老师的清誉。后来,他调到区重点复兴中学去了。</p><p> </p><p>英语、语文老师李嘉树,阔面大腮,大脑门,几梳子黑或银灰的发丝,一只油亮多肉微红的大鼻子,蛮洋气的那种。个子不高,细腿,将军肚。他是三班的班主任,教英文,不知为何,到我们十班时而教英文时而教语文。尽管如此,他也像教英文那样讲究字、单词的发音吐字,分前鼻音、后鼻音以及儿化音等等。</p><p>我至今记得他上一堂与三国志有关的什么课,里面提到许多小船,有一艘叫“艨艟”的,他语速极慢,口吐莲花,咬字清晰。不光如此,他似乎很乐意打感情牌,注重情感沟通,尤其对所谓后进同学,更加给予关怀,甚至有点讨好他们了。</p><p><br></p><p>有个叫“小猴子”的,非常顽皮,不爱读书。他家里很苦,母亲似乎老年得子,加上“拖油瓶”之类,所以,李老师会很关心他哄他,“小某某某”,洋里洋气地叫着他,我感觉这样的口吻,应该冲着洋囡囡小姑娘才对,而不是调皮捣蛋、嬉皮塌脸的“小猴子”。 还有,李老师对留级生、孤儿也是格外留心,总是柔声叫着“某—某—某”。一种甜腻腻情侣之间才有的舞台腔。</p><p>不过,某些时候他也格外严厉,近于严苛。我有个发小同学,有数学天赋,不喜外文,且很调皮。一次上英文课,李老师领读外语单词,说到“father”时,该同学应了一声“嗳”。李老师顿时大光其火,责令他“出去!”于是,该同学乖乖地离开教室。</p><p> </p><p>实际上,教英语的张鑫荣才是我们专职的英文教师。作为一种参照,我们小学英文老师朱薇薇,穿着比较“飞”,飘逸的高腰裙,有时牙边绣花衬衫与外套之间,还掖着条丝巾。由于小儿麻痹症有点微跛,缘于此,人们似乎原谅了她的华丽。</p><p>而张鑫荣老师不敢恭维,竟是一副邋遢相:中装上衣这里那里一块油渍;怒发冲冠,蓬乱,这里那里翘起或瘪下一小绺,还很油腻……他脸大鼻高、白净、有点结巴。比如,他上课会说:“你们学外文不能囫囵吞……吞吞……枣,一点不消化。”但说英文立刻就很流畅了,他还会其他外语。据说,都是靠自学得来的。</p><p><br></p><p>他家里成分不太好,好像吃过“轧头”,但不服,说话有点冷面滑稽,嘲讥讥的。九班某女同学不光功课好,还善画。有一次她的作业本给人家拿去抄,你抄我抄,不知怎么簿子给弄脏了,谁用橡皮擦了擦,变成个小野狐脸。张老师批改这个作业,用红笔写下一行批语:“你是美术生,不仅要美化,清洁首先要做到。”该女生在批语下回敬说:“您批评就直接批评好了,请不要用这种带有讽刺的口吻。”过后,上课时,张老师趁空来到该女生桌前,压低声音笑问:“哪能侬还不买账?”</p><p><br></p><p>张老师喜欢来点冷幽默,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最后的告别。我们都听说张老师已是肝癌晚期,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儿还小。某天,他像往常那样走进教室,穿着蓝灰中装,手里捏着打圈的课本,或朗读或写板书,英语字母连贯、漂亮。</p><p>这节课快上完了,他从讲台的木踏级下来,略略顿了顿,然后庄严却不失俏皮地说:“我的课,就上到今天为止。好了,再会了。”听得出来,故意用一种苏北口音,好像这并非他的祖籍。大家嘻嘻哈哈,并没有特别的惜别或挽留之意。缄默片刻,他又补了一句:“祝小将们——前、程、远、大。”还是戏仿的苏北腔,脸上遽尔一笑,然后,转身离开教室。</p><p>没多久,就听说张老师病故了。</p><p><br></p><p>(此插图刊于《文学的朝圣者》)</p> <p>“托马”与“癞蛤蟆” </p><p>地理老师张义勇、政治老师陈惠良比较特别。一个长长瘦瘦,凹眼窝、高鼻梁,有点像托马——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里的帅哥男主角。一个下巴颌吸进,嘴大而鼓出,两腮含了檀香橄榄,留鬓脚,油头粉面。的确良草绿色上衣,时而穿着,时而披着,肩胛时不时一抖,十足粉面小生的料。未曾想,大家却给了他一个不雅的诨名:“癞蛤蟆”,沪语叫“癞格波”。</p><p>张义勇老师寡言寡语,板书却写得富丽纤浓,婉转流利;陈惠良口才一流,天花乱坠,引人入胜。早先,除了上政治课,他们还先后担任红团的指导老师,并且,后者还曾充当了前者的“刀斧手”。关于这段苦涩的过往,我们七五届大多不晓得,只偶尔听说“托马”是右派之类,总之栽过跟头。老师们皆讳莫如深,闭口不谈。</p><p>我写这篇老师记,这才向家兄打听些原委。那时念小、中学都按住地划块,因此,兄弟姊妹往往皆为校友。二哥七二届,早三年进了五十二中,并且是“红团”里的,人称“徐老三”。问了“托马”,不料却钩沉起一段蒙冤旧事来。而且,二哥竟然还是亲历者和见证人之一。</p><p><br></p><p>(此插图刊于《文学的朝圣者》)</p> <p>那年学校里,执掌大权的自然是军代表和工宣队。军代表姓花,笑嘻嘻的,人称笑面虎,很有点政治手腕。工宣队赵师傅,绍兴人,来自高压容器厂。七零年夏,一个运动呼啸而至,层层落实,每个单位都要抓“&&”,不然过不去。花代表比较会搞事,很快,将目标锁定在红团指导老师兼政治教员张义勇的身上。</p><p>张南京人,年纪30岁左右,住在校游泳池后面的一排单身宿舍里。他有一只可以收短波的半导体收音机,没人时会听听短波,故而接触的资讯,比别人多得多。有可能他上政治课时,有些话比较激进;也有可能不知不觉还透露一些短波听来的内容。总之,运动来了,正好撞到了枪口上。</p><p>很快,他就给控制起来。这还没完,他调教的红团干部,也一起被送进化工学院办学习班——实际上,就是转弯子,并让其反戈一击。毫无悬念,接下去,该发生的都会发生。</p><p>“我肯定没说过他的坏话,”二哥回忆说。作为红团指导老师,年纪只不过大十来岁,大家交往密切是一定的。张老师风华正茂,才学过人、特有的气质风度,包括一手好字,都让大家倾倒。可能有点大意了,他那只要命的半导体收音机就扔在寝室里,不当回事。</p><p>当下化工学院办学习班由花代表、赵师傅主持,张被收押在那里,师生并不见面。“办班结束,那天下着雨,卡车开出来。只见张义勇淋着雨,立在车斗里,两手把着车头后面的护栏,周围绿化很好。这一幕,真是太有电影那样的画面感了。”</p><p> </p><p>(此插图刊于《文学的朝圣者》)</p> <p class="ql-block">回到五十二中,刚好放暑假,张老师作为被管制者,单独关在教室里。同时,其他教室还关了好几个“&&”。这其中,有一个叫姚锦芬的语文老师,以后还担任过我们十班的班主任。姚老师资格相当老,据说曾与邓颖超一起参加学生运动。毕业后,我们还到山阴路她府上,看望过她——一个好人,但喋喋不休细细碎碎的长者,一如当我们班主任时。</p><p class="ql-block">&&&&一直被关押着,直到九月一号开学。操场里,同学们顶着烈日席地而坐,这既是开学典礼,又是批斗大会。张老师、姚老师等一批牛鬼,一字排开,低着头在主席台前示众认罪,而主持这个大会的,除了花代表、赵师傅,就是接任红团指导老师的陈惠良。</p><p class="ql-block">接下去,就不用说了,都差不多。不过,还有个插曲。批斗如仪,台下,有个教物理的N老师也没少扬臂喊口号。跟赵师傅一样,他也是绍兴人,儿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一脚高一脚低。为此,一脚的皮鞋后跟厚厚的。此君上物理课兴味上来,便喜欢说:“美国驼力士(杜勒斯),掌握了爱克许(即英语字母X),造出了原子弹、氢弹、导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此一来,崇美崇洋、毒害学生无疑。批斗会开到一半,大太阳晒得大家昏昏欲睡,冷不丁,一声喝令,N老师当众被揪上台去。揪上台也算了,不料,他的病足因鞋底加厚之故,太沉了,靠他一己之力怎么也上不了台。又急又惊吓,居然小便失禁。“我这才晓得,他的皮鞋底厚得不得了,有十几公分。弄上去很麻烦的,还尿裤子了。”二哥笑了笑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想起来,让人好气又好笑的,还有花代表、赵师傅这哼哈两将。花代表一直蛮花的,喜欢开玩笑,有点色迷迷。穿的是四只口袋的军服。七二届某班有个班干部叫某某某,后来他担任某厂一个局级的党委书记,那一届同学中算混得好的。此人纯天然的鬈毛。有一次,花代表对他开玩笑说:“某某某,你的头发跟我下面的毛差不多。”大家哄堂大笑,其中还有女同学。到了我们七五届进校,赵师傅还在台上,一个眉毛漆黑、胡子拉碴的小个子。我记得,有一次请工宣队领导到教室讲话。赵师傅来了,一口绍兴夯榔头大白话,说同学平时不用功,到了考试时,“头皮搔掻,钢笔咬派(破)”。一面说,一面还做出挠头样子。</p><p class="ql-block">这时,大家立刻像开锅般的笑成一片。</p> <p class="ql-block">毕业照后排右一为作者</p> <p class="ql-block">大鼻子汤</p><p class="ql-block">当年我功课一般般,因有些画画的特长,成了美术课代表。缘于此,跟教我们年级的美术老师汤雪轩接触较多。承蒙厚爱,还得以经常在他办公室里看他画画,有时也把课外画的习作拿去,请他指教,聆听教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汤老师有一颗大大的鼻子,似乎无甚造型,也不希腊风那样的洋气有雕塑感,就是大而已,并且鼻根扁平。“鼻如悬胆,山根通直”是谈不上的。这是马铃薯般的存在,双目不大,且比较靠拢,似乎有点像漫画的刘少奇。</p><p class="ql-block">冬天,他脖子上戴一只咖啡色绒线领套,若出门,便拿绛灰长围巾一围。因家在松江,路远,平时索性就住在单人宿舍里。若回松江,或打松江回校,下雨天,他总是擎一把比他人还长的长柄伞,脚上一双元宝套鞋,拎一只不大不小的毛蓝布袋子。他走起路来,身子略前倾,一条胳膊总是像钟摆那样在胸前晃着。</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教学大楼大厅中央和两头两脑均有楼梯,一条走廊贯通东西。图画老师的办公室,在走廊东面。这间办公室很大,两个教美术的老师合用。另一位老师姓臧,科班出身,教上一年级,大约到了退休年纪,身体也不大好,所以不大看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美术老师除了教学,还包揽下全校的政宣美工活,包括绘制政治性主题的海报、招贴画,以及校入口处、底楼中间过道和操场上大幅的宣传标牌等。运动一个接一个,环境布置一茬又一茬,似乎应接不暇,臧老师不在,这些事都由汤老师一人唱独角戏。所以,他总是忙得头头转。迎面一张长台子上,照例摊着或大或小、或画完或未完的宣传画,彩色颜料瓶七七八八,盖子或开或关。旋开盖的瓶口插着油画笔。还有一摞摞学生作业,等着或正在批改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忙里偷闲,下了班汤老师不忘搨几笔自己喜欢画的国画——彩墨或工笔或写意的老虎、仙鹤之类。他的国画,也很像他的个性:软软的、古色古香的。他为人敦厚老实,质朴内敛,巴巴结结做事,不声不响,不很张扬的那种。很奇怪,办公室竟然还有一个调皮男生,比初中生略小些,净在汤老师背后做怪腔。经常会挖苦、讪笑他几句,博得一笑。这个男生,便是汤老师的儿子,长得眉清目秀,鼻子也不大。看得出父亲对儿子很好,笑眯眯的,绝不大声说话,也不管束什么;也有可能太忙,顾不上。</p><p class="ql-block">尽管汤老师这样劳碌勤勉,还忙不过来,于是,他的徒弟们成了“小工”,给做下手。一些画画特长生是这里的常客,经常来开小灶学画,不过,所谓“美工组”活动,倒也没有。同年级中,有一对龙凤双胞胎,是“海司”(东海舰队上海基地)子弟,一人喜欢画画。九班有一个叫美珍的女同学,念小学时是我同学,她是汤老师的得意门生,经常会给老师做个帮手。</p> <p class="ql-block">那时,画画的题材大多配合政宣任务,或工农兵形象加学生,后面红旗飘飘,祖国大好山河;或雷锋端着冲锋枪等,画幅有两只乒乓台大小。虽为水粉画,不强调明暗,色块平涂的居多。“我下课放学就帮他画。”老同学美珍告诉我说。“有一次汤老师叫我吃饭,我不好意思吃人家饭,一口气冲回家,吃了饭又跑去继续画。画好大部分,然后他会修改修改。实际上,这过程中我学到不少。”</p> <p class="ql-block">第四学期,毕业分配临近了,汤老师曾两度推荐美珍同学,去学美术专业。一次是沈阳军区来招美术生,汤老师特为安排好见面会,对方一看似乎很扫兴,说“怎么都是女的?”另一次,是听说上海市美术学校招生,问美珍同学:“你想去伐?如果打算上美校,户口一定要落在轻工业局,再去报考。”当年分配讲“档子”,按照美珍家里“一工一农”的条件,这是报考最关键的一步。然后,就凭本事去考了。</p><p class="ql-block">预知报考信息、路径,还有专业能力,缺一不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美珍同学抓住机遇,赢得了入学机会。以后,就在前校友陈逸飞的老师——孟光先生的指导下学画,并如愿当上一名画家。“汤老师是我恩人、贵人,给了我画大幅画的机会,还给了我报考的机会。若非如此,人生的路就会大不一样。”美珍说。</p> <p class="ql-block">我虽也很喜欢画画,也有幸常得到汤老师的指教,但并不像美珍同学那样优秀,所以,幸运之星似乎并未照耀着我。不过,即便如此,我心目中贵人的席位,依然为汤老师留着,尽管有些不确定的神秘因素,或许可说是虚位以待。</p><p class="ql-block">如前所述,作为课代表和爱好者,跟老师打交道的机会甚多,有时也在那间办公室里画画,并且课外习作得到许多教益。或许汤老师那时已有点老花眼了,每每看较小幅的东西,往上衣口袋一掏,拿出装在硬皮匣子里的老花镜,虎皮色镜框的。说着说着,便将它架在了大鼻子上,镜片后眯缝着一双安详恬淡的小眼睛。见不满意处,不加考虑,就用大橡皮擦起来,擦完了小指、无名指的指甲掸掸,间或使劲一吹。</p> <p class="ql-block">初三到崇明岛学农,在南盘滧镇营部办《学农战报》,使我有机会在他率领下,刻钢板蜡纸仿宋字、画些压角题花,或栏目头,然后,拿着油墨滚筒油印。两回学农,皆与汤老师一个农家屋檐下,同吃同住。当时,营部男同胞还有带队的朱师傅,来自汽车附件厂。</p><p class="ql-block">那时学校负责后勤保障的是丁桂英老师,好像还是“校革会”什么的,更年期火气大,凡事都很挑剔,喜欢大嗓门说人。有一回,不知为何,我莫名其妙就给她骂了一通,很不服气,当众顶撞她,弄得鸡飞狗跳的样子。汤老师性情温和,忙拉我到一边,批评加劝慰,说了好一阵。不料我得理不让人,气得他拂袖而去,“那我也管不了了!”他发怒说。</p><p class="ql-block">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返沪后,进入毕业分配的阶段,跟汤老师就不怎么见面了。</p><p class="ql-block">(图:徐同学题为《苏州河故事》七彩指尖IPAD画,刊登在《上海文学》八月号)</p> <p class="ql-block">等分配的时间慢长,未来不知在哪里?因此,担忧、愁闷、焦灼。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到我们住地家访,同学们在一个新村,差不多还是同一幢楼,或左右相邻。那个时候,分配尽管按档子讲硬条件,但具体去哪里是好是坏,仍然有一定的弹性。</p><p class="ql-block">这个分配权有一定程度握在班主任手里。因此,班主任从来没这么神抖抖过——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仿佛他说的每句话、某种暗示,都是某种上苍的旨意,关乎你将来的命运。就这样,班主任走家串户,终于来到寒舍。说起来,我是班干部之一;尤其是学农时住在营部南盘滧镇,对这位老师,也少不得迎来送往。总之,凭这点交情,我的分配去向即使不会顶好,但也不会最差。对此,我是心里有底的。</p><p class="ql-block">记得班主任似乎带有几分玄机、几分神秘地跟我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考虑到你的特长,让你到某个地方去,那是工艺美术方面的学校,在嘉定外冈,具体嘛不能说得很详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过窃喜,有过心潮澎湃,有过天从所愿的笃定与欣悦,甚至也有过天降大任的预期和踌躇满志……然而,高兴得太早了,这一切只不过是提前透支了欢乐。后来,我拿到了毕业分配通知单,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手工业局竹木公司下面的一个家具厂技校,请于某月某日某时去那里报到。</p> <p class="ql-block">一切皆已注定。以后,该发生的也会发生。许多年过去了,然而,当初毕业分配那个朦胧的悬念,有一部分至今依然无解。我无从知晓:那一年,令我倍感亲切、渴慕,心向往之的空心汤团,究竟是怎么来的?是谁促成了这一切?那“上帝之手”是谁伸出的?假如这样推断可以成立的话,给我的定向安排,应该是确凿不虚的。否则,不会有那许多说辞。顺着这条思路,后来变卦了,那一定是中间发生了意外。于是,我虽然与工艺美术暌违了,但还是落在了其上级手工业局的大系统里,这就有某种逻辑可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自然,这也许是多因一果。包括:毕业分配时大权在握的朱师傅,我同他两次去崇明都一起住在营部;班主任老师;美术教师汤雪轩等,这些老师或师傅可能都起了某种作用,抑或某人起决定性的作用。但不知为何,我似乎更乐意归因于汤老师。</p><p class="ql-block">哦,大鼻子汤,谢谢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酷暑 写于香泉书屋 2022.8.16</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图:徐同学所作的电脑画,刊登于上海中外文化交流协会《缤纷水色盼春归》作品集)</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br></p><p><br></p><p><br></p><p><br></p><p><br></p><p>作者徐策 一级编辑,作家。曾先后担任《上海电视》《每周广播电视》等报刊执行副主编、主编。</p><p>在《收获》《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冬夜》《有四棵树的秋景》《离婚》《9平方》等,出版多卷本、11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上海霓虹》《魔都》《春水》,这个“河滨大楼三部曲”为素有“亚洲第一公寓”之称的老公寓立传,在人性历史的深广度上可圈可点,获得好评。 </p><p>另外,自创七彩指尖IPAD画,创作电脑画(含七彩画)近250幅,其中,《苏州河故事》(四幅)和《上海夜景》《公园一角》等,分别发表于《上海文学》杂志、上海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协会《缤纷水色盼春归》作品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