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眉县战友之火线生死离别

半知斋主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記得有首歌叫《不要说再见》,道出人生路上的扑朔迷离。特别是作为军人,特殊职业决定着他们的特殊境遇,每次看似轻描淡写的离别,可能就是永别。每次不经意的握手再见,可能就是此生永不相见。这样的故事就曾发生在我和两个眉县战友之间,至今記忆犹新,难以忘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八岁高中毕业,为了吃饱肚子丶见见世面,也为了我那色彩斑斓的英雄梦,我参军到了部队。在千里之外的军营,生活无疑是火热的,但同时又是单调寂寞的。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同乡战友,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性格投缘,反正是不知不觉成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丶胜似亲兄弟的好朋友。老大叫张新奎,眉县营头人,离我家二十几里地。人家年长我两岁,早我当兵十个月时间(那年眉县年头年尾征兵两次),我当新兵时,人家已成了老兵。加上新奎为人处世老持稳重,说话却常常不失诙谐机敏。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从认识那天起,我就在感情上把新奎认作了兄长。老小叫孙令辉,比我小一岁,我们同村丶同学,一起在北宋大儒张载创立的横渠书院读完初中丶高中,又一同穿上军装,到了宁夏青铜峡"雪枫团"。在部队,五湖四海的战友通称兄弟,我和令辉则是亲上加亲丶无话不说的好兄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新兵训练结束,令辉分到全军闻名遐迩的"好作风八连",而新奎就是这个连的班长。在新奎手把手帮教下,令辉在新兵中渐露头角,各项军事技能出类拔萃,在同乡战友中第一个入党丶当了班长。两年多一点就直接提干,当了排长,并且和新奎比翼双飞丶共同进步。新奎当副连长,令辉是排长;新奎当指导员,令辉是副连长;新奎被提为团直工股长,令辉接手成为八连指导员。我分在团直重炮连,虽然军事技术不如新奎丶令辉,但剑走偏锋,写新闻报道,赶最后一批赖赖唧唧也提了干,在团政治处当新闻干事。两个眉县老乡在八连不停的创造辉煌,我这个老乡也自然不会闲着,妙笔生花,如影随形地为英雄连队制造舆论"热点。"当然,遇见家属来队或机关食堂伙食不可口,我也会理直气壮到八连沾些米面油之类或打打牙祭。三个好战友,相互支持,相互勉励,相得益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85年秋天,我已调62师宣传科当干事,21集团军组建侦察大队赴滇轮战,62师以好作风八连为主,补充师侦察连部分兵员,组建了第十侦察大队二连,已经当了直工股长张新奎,高职低配到二连当指导员,刚刚新婚不到两个月丶并且担任连队主官的令辉,低配到二连当副指导员。那天师部组织欢送,可能是怕影响战斗情绪,除了师首长,其他人不允许近距离接触部队。我们只能满含深情地远远泪眼相望,远远地相互挥手告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也许是就是缘分,半年后,我被调到兰州军区宣传部工作,屁股没坐热,又被派到兰州军区驻云南前线采访组,再次邂逅了新奎和令辉。当时侦察二连刚结束临战训练,我当时住在47集团军军部,不时穿梭于军部和十大队之间,和新奎丶令辉聊聊天丶喝个小酒什么的,叙叙友情。有一天,得知二连将在当面越军1828高地组织一次捕俘战斗,我当即赶到十侦二连,和战斗中即将担任接应组长的张新奎,担任破障组组长孙令辉,进行了一次私密的相聚。之所以称私密,是三个亲如兄弟的同乡战友,想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战斗之前,脱掉各自身上官面堂皇的"政治外衣",以兄弟般坦诚,说说掏心掏肺的知心话,甚至毫不避讳地交待一下"后事"。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经历过真枪实弹的战争,说不紧张是假的。三个人中最安全的是我,已经在一线采访途中有过一次被敌人炮弹袭击的危险,也亲历了一个战士在草丛里方便被地雷炸断双腿的血腥场面。这次他们要深入敌方腹地捕俘,危险程度可想而知。見面握手拥抱,却久久无话,只是一个劲抽烟。新奎抽的云南农民那种竹筒烟袋,令辉和我抽的大重九纸烟,满屋烟雾缭绕,嗆的人不停咳嗽。我首先打破沉寂说道,"两位老哥老弟,咱们三个一起从眉县走出来,我希望你们英勇战斗当英雄,但不希望你们成为有烈士称号的英雄,请一定注意自己安全,平安归来。"两个人感激地点头。新奎拉拉身上灰色的新毛衣,幽默地说,"几代人就出了这么个吃公家饭的人,我可不能死,还要死命挣工资,还那一屁股债务呢。"令辉因为要首先带工兵进入敌方控制区,在荊棘茅草之中,排雷破障,为捕俘部队开辟一条七八公里长的通道,是二连首当其冲的牺牲对象。他只希望负责接应的新奎指导员,如果处理遗体把自己弄干净点,如果是负伤,把自己转运的快点,少流点血。因为是特殊时期,也因为我次日在别处还有采访任务,三个老乡很快在互道珍重中各奔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我正在九侦准备吃睌饭,兰州军区情报部季部长喊我"小李呀,十侦二连今天捕俘战斗打的不够理想,你的战友死伤不少。现在前指火葬场准备火化……"我一听头发根都竖起来了,马上想起了令辉和新奎两位好战友,坚持要马上赶往火葬场,看个究竟。最后,季部长和大队领导见劝不住,立即叫来一辆吉普车,考虑到天黑,一路多是边境线,又往车里塞进一袋馒头和两个带冲锋枪的侦察兵,护送我前往。上车后,我下意识看了一下腕上日历表,1986年3月18日18时31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赶到前指火葬场己经很晚,在萧杀的夜色里,我看到了此生再难忘記的一幕场景:一排十九具己经高度碳化的尸体(工兵参谋张云江几天后死在医院里)摆放在哪里,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天空弥漫着特殊的气味。我凭着没有烧完的灰毛衣碎片,首先确认了张新奎的遗体。我含泪从处理后事的干部手中拿过一套新军装,准备给他换上,可是已经不能拉动他身上任何部位,只好把军装平铺到他身上,让人留影存照。我当时想,新奎是负责接应的,都被火烧成这样,令辉是在战斗的最前沿,无疑是在那堆无法辩认的尸体中。当我看着那样熟悉的战友被一个一个推进火炉变成了一缕缕青烟,想起不久前三个同乡战友的约会,想着活生生的三个人,如今就剩下我一个,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瞬间头疼欲裂,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等昏头昏脑地赶到十侦大队部,已经是深夜。大队没有人入睡,个个泪眼婆娑,房间内外不时有难以拟制的哭泣声。十大队副大队长丶也是这次战斗的总指挥曹昌俊,哭泣着向我简要介绍了此次战斗的经过以及牺牲官兵的英雄事迹,并叫人给我播放了战斗现场原始录像。这时,我才知道,新奎本来是安全的,为了救战友义无反顾冲进火海壮烈牺牲。孙令辉并没有牺牲,而是在战斗中负伤后,被第一个送出,录像中还有他抬出后不停要水喝的镜头。现在已被直升飞机转往昆明的军队医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部队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责无旁贷。帮助大队汇报战斗情况,整理二连英雄事迹材料,并亲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云南前线总指挥丶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廖锡龙将军汇报了二连英雄事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多天后,我乘车赶往昆明,在空军医院見到令辉。他的肚子上缠满了绷带,脸色苍白。但在医护和妻子小杨的精心照料下,己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上去在他肩头就是一拳,"你把人差点吓死,我在死人堆里翻了你半天。"他告诉我,差点就躺在哪里了。他说,他和工兵参谋张云江负责领人破障开路,在敌人眼皮底下,生生潜伏了13个昼夜,白天太阳出来,在高密的茅草丛中能把人蒸死,蚊虫叮的满身是疙瘩。夜晚到来,气温骤降,穿着毛衣都打哆嗦,来点雨更是冻的骨节都疼。好不容易排雷破障,把一条8公里通道开辟到敌人取水旳水坑边,他们本该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回撤了,可他仔细观察,发现越军取水次数明显减少,而且来时戒备很严,行动怪异,因而怀疑敌人已经发现了潜伏的部队,建议取消捕俘行动,这样边请示边后撤,耽误了宝贵撤退时间。大队领导可能是考虑十多天的准备,这样撤退太憋屈,将捕俘战斗改为破袭战斗。这边的炮声丶高射机枪一响,敌人的炮弹丶高射机枪也响了,曳光弹象雨点一样飞来,封锁了他们回撤的道路。突然,一颗炮弹在一棵古树树杈上爆炸,震耳欲聋,他猛的拉倒走在前面的战士,自己也随之倒下。等他们再站起来,身后的军医陈梅华和两个战士,前边的一个战士,己经倒在血泊之中。他一摸自己肚子,手上一把血……只有他拉倒那个战士人好好的。他说,陈军医被他揽在怀里,好像有什么话要交代,可一张嘴,吐出一口血就没气了。说到这里,令辉泣不成声。我轻轻抚养他的背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咱不想了。咱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忘不了啊",令辉告诉我,"闭上眼睛就是死去的战友,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吃好几片安眠药都不顶事。"他的媳妇站在窗边边听边抹泪。那会儿我就想,这场战斗留给令辉身体的伤口可能很快就会弥合,可心灵的伤口,恐怕一辈子也难以治愈了。可惜那时还没有心理疏导一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久,二连被中央军委授予"团结战斗模范连"荣誉称号,指导员张新奎由军委主席邓小平签署命令,授予"舍身救战友的模范指导员"荣誉称号,副指导员孙令辉荣立二等功。顺便解释一下,战时二等功,相当于平时一等功,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接着,我受兰州军区政治部指派,从云南前线返回宝鸡,协助21集团军组织"3丶18"战斗英模事迹报告团,活着的英雄孙令辉,自然又是其中一员。他不仅讲自己,更是声泪俱下地讲述好兄长张新奎的事迹。浴血南疆,烈火中永生,不用词藻修饰就是憾天地丶泣鬼神旳动人故事。所到之处,自然被鲜花丶掌声和赞誉包围。报告团在全国各地巡回报告数月,结束时兰州军区部队的轮战时间已到,回撤在即。我也因此荣立三等功,照片史无前例的上了政治部办公室楼前光荣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新奎的骨灰送回眉县时,我仍在云南前线。我的爱人把4岁的孩子托付给别人,全程参与了新奎骨灰的迎送安放,并贴身陪同新奎妻子郭喜梅数日,直到她情绪稳定才离开。三个同乡战友,战后第一个回到家乡是张新奎,却是以烈士的身份,让人既感到光荣,又感到悲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作为二等功臣的孙令辉,英雄的光环亳无疑问会照亮他今后的人生。凭令辉的军事素养和组织领导能力,我相信他如果留在部队,一定会有不错的发展。可就在鲜花铺满前程的时候,令辉却坚决要求转业,我有些吃惊的问他,你到底是厌倦了紧张的军队生活,还是舍不下貌美如花的娇妻?他对我实话实说,他说他经历了腥风血雨的战争,他太渴望平淡丶和平的生活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微不足道。他只想和家人平平安安的呆在一起。最终,军丶师丶团党委多次研究,同意了他的转业申请。我们三人之中,令辉第二个回到家乡,不过稍稍让人有点惋惜。他先在宝鸡市建行当干部科长,后又提升为某分行行长。不过,妻子在工行上班,近在咫尺。转业一年后生下女儿媛媛,单位分配了大房子,很快就实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梦想。前些年,我和老婆数次从部队回家探亲路过宝鸡,都吃住在令辉家,他们幸福丶安稳的家庭生活,着实让我这个仍飘流在外的游子羡慕不已。你不得不说,对生活的选择是多样的,旁人往往看不清对错,通俗点讲,鞋大鞋小,只有脚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7年后,在部队奋斗了近四十年的我,也退休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令辉陪同我到眉县常兴镇烈士陵园,看望了九泉之下的新奎兄长。墓碑下的他依然年轻,两个兄弟却已满头白发。2016年3月18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侦察二连官兵,重新集结于常兴烈士陵园,举行纪念3丶18战斗三十周年暨张新奎烈士追思会,我被作为特殊代表受邀参加,看到这些曾经为祖国出生入死的熟悉面孔,想起和新奎兄长在部队的朝朝暮暮,禁不住数度泪洒衣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尽管说往事如烟,可有些人和事,它是生命的記忆,永远难以忘怀。每当南疆木棉花开的时候,我就想起那场3。18战斗和牺牲的英烈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人云,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不错,军人为战争而生,但军人绝对不是嗜血成性的冷血动物,没有那个军人希望战争。因为,每一场战争带给军人和亲属从精神到肉体的痛苦,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正如有个叫费兹杰罗的外国人所言:"每个英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悲剧。"我的好兄弟孙令辉南疆参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他至今仍为战争的梦魇折磨着,除了肚子上伤口常有反应,最让他苦恼的是,至今遇见夜晚便神经紧绷,闭眼就做刀光剑影的恶梦,夜不能寝是他生活的常态,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严重,中西药吃了无数,效果甚微。所以,我们可以崇拜英雄,但不要崇拜战争,和平才是军人的企愿和军队存在的真正意义。珍惜和平,维护和平,享受和平,是对死去英烈们最大安慰!</span></p> <p class="ql-block">(作者同孙令辉丶杨麦娥夫妇一起祭拜张新奎烈士)</p> <p class="ql-block">李志勇,大校军衔,陕西眉县人氏,原陆军62师战士丶班长丶排长丶干事,兰州军区宣传部干事丶处长,甘肃省军区某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丶政委。热爱文学丶摄影,时有作品见诸报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