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和先生传略

大河沧桑

王顺和先生传略

李玉寿撰

二千年初，余主文史资料编辑，致电王顺和先生，欲求一文见刊，先生荐以《酒泉城郊农场纪事》。文中所述，先生亲历也。文堪泣血，事足惊心。先生云：

汽车终于停在了一片荒野上。押送人员让我们带上行李下车。排好队，查点了人数，然后，让我们进到附近的一顶大帐篷中去……帐篷不大，地上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草，地面十分潮湿。我们把铺盖卷一件挨一件紧紧地摆放好，各自坐在各自的铺盖卷上，人挨人挤得满满的。我们清楚，这里就是改造我们的地方了。

先生族寒，素贫俭。尝就傅，每朔望谒告出，质文取数钱，步入城中，市油糕几枚乃归，自谓葛天氏之民也。穷遐方绝域，欲尽天下古文奇字而饱学。日就月将，渐积益厚。戚友有以公职、亲旧或在富家，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文，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亦复脱衣市易。若价昂弗值，惋叹怅惘者竟数日。后二年，出公职，仰取俯拾，便有饭蔬衣练。讵不数年，风暴骤至，公其不免，含冤被执者六载。所幸天悯其人，备受凌辱之来日，获解禁锢，终归故土：

1961年5月，我们终于被释放，从炼狱回到了人间。我回到民勤老家，低着头，忍受着精神上的侮辱与肉体上的劳累，规规矩矩种了近十年的庄稼。直到七十年代未，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才重操旧业，登上了讲坛……

先是，先生执教中渠中兴小学、珠明初小，故有再登讲台之说。复出供职县之四中，继而荐任黄羊河农场中学，迄于退休。厥后岁月，先生寄言诗文，晨夕啸咏，感时愤世，借箸代筹。藉有韵之文章，消胸腹之块垒。虽年逾古稀，而笔耕不辍，先后结撰《抒怀钩沉》《顺和诗稿》《沙漠驼踪》《噩梦初醒》四著，皆惊世之作也。余初读《噩梦初醒》，为诸文所感愤，至“寻亲路上的悲欢离合”，犹听千家之野哭，愀然心伤。文述甘金兰者，县一中教师甘为清女也。1951年4月，甘突遭逮捕，指其为“特务”。未几，即徒遭枪决。妻谢筱英不堪打击，卧床年余即抛儿别女，含冤而逝。犹不至此，数年内甘家连坐七人，漏网者仅甘为润夫妇及甘为清二孩而已。甘为润先于1957年逃至新疆，藏身偏远山林，幸免于难。甘金兰姐弟孤苦伶仃，无以为生，得人相助，千里迢迢远赴新疆寻找二叔。时，姐金兰八岁，弟珍生六岁。如此稚童，千里寻亲果能成功否？顺和先生以泪代墨，诉诸文字曰：

金兰买了张短途客票，带珍生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两三个钟头以后，列车员和乘警开始查票了。查出无票乘车的人，都被带到列车长室进行盘查，身上带钱的补票，身上无钱的在附近车站被驱赶下车，金兰姐弟也在其中。在候车室，他们遇上一个也是逃难的老大爷，他是红沙梁乡上王化村人，念在乡亲份上，他带他们乘着夜色爬上了一列货车。三月里的夜晚，依然是春寒料峭，冷气袭人，加上车速太快，飕飕冷风，劈头盖脸吹将下来，冻得人浑身发料。四个人紧紧挤在车箱旮旯里依偎着取暖。列车走走停停，一直走了两天一夜，才停在了一个货场里，当时，太阳刚刚升起，他们站起来一望，“乌鲁木齐站”几个大字映入眼帘。然而这不是金兰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巴尔克鲁山。沿街讨要之际，幸好碰到一位名叫潘发生的民勤同乡，他收留了他们，直到来年冰消雪融，甘为润见潘信后方才将侄儿侄女接走……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此等文字，时下搦管者或求其自保、或限于眼光，敢写能写者聊聊，而公向无惧也。至性情之超逸，风骨之坚凝，令人爱慕流连，虽异世而无殊亲炙者，则莫如先生之诗焉。予于九十年代初得公诗而读之，忽忽若有所失，捧读者再，沉潜反复，渐觉有得于中。既而于手稿中得睹其《民勤风俗杂咏》诸篇，复吟诵久之，清香馥郁，迄今留于齿颊间：

舞船

唢呐声声奏“过江”，激昂慷慨似秦腔。

彩船渔女飘飘舞，恍若身游湖水旁。

中秋赏月

蒸饼层层美若花，葡萄果梨剜瓜牙。

农家小院清辉满，共话收成赏月华。

虽短章小什，下笔生动传神，饶有情趣。与之相较者则为古韵长篇，《青土湖忆游》即其一也：

忆昔年少读书时，舆图始知青土湖。

几番神往未识面，梦绕魂牵常相思。

一九五三逢盛夏，觅伴欣然登游途。

快步走过八卦庙，大漠风光令人迷。

接天芦苇无穷碧，微风轻拂起涟漪。

广袤浩瀚无边际，翠锁平沙自逶迤。

满眼绿色何所似？茫茫碧海差可拟。

浩淼深沉复雄浑，瀚海风物景自殊。

拨草踏路觅寻处，眼前一亮景象奇。

池塘大小如群星，蓝天白云映池中。

碧波荡漾水潋滟，红日跳跃在波心。

池底芳草铺翡翠，纤毫毕见水清清。

游鱼翕忽得其乐，唼喋嬉戏任浮沉。

解衣入水濯且啸，聊与群鱼为友朋。

宛若秦姬开妆镜，又如银河泻凡尘……

夫咏斯湖者多矣，独公灵机妙绪，天籁自鸣，象意象形，绘影绘声，辨色分赋，随地改观。其见于毫端，了如经思，出以从容，令读者油然而感，第觉冰肌玉骨变现于行墨之间，逸韵幽香飘缈于声律之表。故发乎性而达乎情，其风骨毕写照于寸管尺幅者，至矣哉!

先生一生坎坷，所遭不偶，青壮风发意气，竟招致谗言构陷，遂起箫墙之祸。苟延人世若尔年，境况之惨，殊不忍言，其于《自述》中痛陈之：

沉浮苦海度春秋，雨雪风霜染白头。

年少竟然论国事，言多自会做牢囚。

养家挖药繁星冷，嗜学观书残月幽。

复上杏坛难圆梦，怅望落日意悠悠。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俯仰身世，盱衡时艰，追思往事，慷慨悲歌，此先生诗文之源泉也。

虚度年华六十春，青霜染发面容皴。

心真欲做诤言士，口快翻成絷羁人。

梦醒酒泉余血泪，魂牵故里遍荆榛。

头颅幸在红颜老，满腹情怀付碧云！

北望家山，既怆然而泪下;环顾宇内，殊愀然以心伤。挥笔有伊州之泪，行吟做恤周之声。敉平日，伤痛渐复，桮棬触处，慈母身影宛然眼前：

慈母归仙三十周年祭

哭别慈母三十春，每睹遗物倍伤神。

山海恩情何能忘，一忆慈颜泪盈巾。

历历往事心头刻，甜酸苦辣记犹新。

自从顺和记事起，母亲终年受苦辛。

夜夜纺棉不停息，纺车夜半对孤灯。

纺成棉线织成布，寸寸皆凝慈母情。

五更磨面与碾米，烧水做饭供家人。

缝新补旧做鞋袜，一年四季不消停。

庄稼成熟忙收割，头顶炎阳汗水淋。

割完小麦收糜谷，鸡鸣忙到月黄昏。

全家人丁十五口，吃喝穿戴大事情。

伯母多病身体弱，千斤重担压娘身。

吃苦耐劳无抱怨，妯娌更比姊妹亲。

奉养公婆尽孝道，抚育儿女爱心深。

知饥知饱知寒热，生活细节常关心。

慈心深深复切切，希望拳拳又殷殷。

家常便饭少享受，粗布衣衫无丝纶。

怜贫恤老好周济，和睦村里众乡邻……

作者和泪而作，吐一字如珠，读者获一字如宝。每以轶帙剩编不及见其藏集为恨，而此章则不害其为全诗也。

公之处世既孝双亲，亦爱妻儿，尤夫妇感情弥笃，远胜常人。尝曰：“吾妻乃吾之宝贝也，初育长女未久，吾蒙冤罹难，临行，伊含泪谓余曰：“我等你！”六年无音讯，九死一生而得归，归来伊犹在。相视垂泪，竟尔无语。有顷余问：“汝还在？”伊曰：“说好我等你！”闻此言，余顿觉泪河倾泻，差几效贾长沙之号淘大哭也。余岂不知，无卿，曷克有今？伊不守，儿孙何出，其家何存？结缡六十八载，相濡以沫，鹿车共挽，无一日不临深履薄，无一时不挂诸心怀，妻或患疾，痛比己身。某次疾而未瘥，因赋之曰：

结发屈指三十载，何曾长卧到天明。

孤灯深夜做针线，鸡鸣五更机杼声。

推碾转磨抽时做，缝衣补破受苦辛。

为儿为女能长大，不顾寒暑挣工分。

冬顶北风夏迎日，胼手胝足忘自身。

艰苦岁月生儿女，襁褓难买裹衣襟。

滋养衰躯赖何物？菜根麸糠米汤清。

面容苍白强欢笑，犹恐夫君太伤心。

《顺和诗稿》收入词章仅十数阙，然余窃谓其词或胜于诗。其诗如春水，潺潺流淌；其词若秋花，妩媚多姿。先生惯言情，故词能动人。

临江仙·兰州秋望

荏苒韶光何去速，萧萧又是秋声。连天衰草泣寒蛩。斜阳残照，白塔枕金城。

往事悠悠难说，看大河波涌涛惊。青霜染鬓面容皴，蹉跎成恨，是谁误平生？

心参元奥，笔具化工，正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己丑之季，先生应子多志之请，携妇迁居凉州，此时心境悠然闲适，惬意自由，遂作《诉衷情·迁居》以寄心志：

多年旧屋且抛休，老幼卜凉州。乍离小小庭院，热泪欲双流。身别去，寸心留，几回头！檐前燕子，软语呢喃，似诉离愁！

而特以《江城子·缘与梦》独具风貌，感物吟志，兴于微言：

结褵六十共悲欢，历艰难，发双斑。生死相依，情意逼云端。任是苍天风雨暴，摧不垮，爱之山。

病魔欺老苦相残。凋容颜，骨如柴。倏地健康，随我返乡关。惊醒恍然知是梦，心怅惘，月光寒。

构思新颖，借景言情，雅人深致，尽得宋人比兴之窍要。或曰：公居人世间有年，后且仙去，公诗，仙诗也。允若兹，则此曲只应天上有，余又乌乎测之?

先生生于民国二十六年正月，卒于2018年农历腊月，享年八十晋二岁。公其殁，方六日，妻亦逝矣，古云生既为同衾，死当携手归，宜若先生夫妇之谓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