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天马山人文档》(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彭天翼,笔名梁翌,网名天马山人。老知青。湖南师大文学院退休教授。著有《语文美育论》等学术专著五部,主编、参编《写作学概论》等高校教材10余种。另外出版有长篇小说《山魂水魄》《女市长的人生四季》两部和中篇小说集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散文诗集一部,学术论文、诗歌、散文多篇,散见于各地报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 山镇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山镇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据说,在客家人来此之前叫做双溪坑,又称三河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四面高山围裹的一块谷地。高耸入云的山,互相挤叠着,就挤出两条奔腾湍急,乱石狼籍,落差甚大的山溪来。从北面主峰大梅山两侧飞泻而下,一条唤叫东溪,一条称为西溪。东西两溪哗啦哗啦冲刷,经过南面的一座石头山仙姑岩,汇成一段宽阔平静而且深邃的碧水,就叫南河了。这南河一直穿过山过峡,到官渡镇,流进淮川河。因此,小木船从县城、从湘江边的省城及至洞庭湖,可以直达这个湘东边界的山镇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仙姑岩正向着大梅山主峰,俯视着东西两条山溪,脚下又挽着这一条南河,于是山脚下让出一块空地来,后来就成了个镇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镇子的地盘并不大,又在群山挤叠之中,所以原来叫双溪坑是很恰当的。据老古班的人讲,几百年前,因为这地方出了个常遇春(若翻开历史书,可能就有些牵强了),在这一带起事,帮过朱元璋的大忙,后来做了大将军,说是要把这块宝地建个三河城。城是终究没建起来,但几户人家的双溪坑就发展为几十户小商小贩集聚的三河集了。四山里的山民们逢二、五赶集,到得明末,也便成了个热闹的所在。后来满鞑子来了,让人结长辫子,据说常遇春的子孙本家邻里乡亲怄不得这股气,在这里揭竿而起,聚啸山林,打的是反清复明的大旗,于是惹恼了满鞑子,几次清乡围山,逢人便杀,摇篮过斩,方圆上百里山间杀得一个不留。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顺治年间,因这里山林瘴气太盛,一场瘟疫,上百里山地便成了野岭深林,豺狼虎豹出没、鬼哭神游、无人敢于涉足的地方。直到许多年后,来了广东梅县的张、罗、林三大姓几十口人丁,瞄了这好山好水好土,建村筑巢住下来,百多两百年间,竟繁衍出两万余人口。加上这里也靠江西,又过来许多江西老表杂姓人氏,一时间这地方居然热闹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地方的人多讲客家话。这种与湘音完全不同与梅县话相差无几的客家话,证实他们大多来自梅县。也许他们为纪念祖宗、恋怀故土,这里的地名大多带一”梅”字,大梅山、小梅岭,连东溪西溪都叫成了梅东溪、梅西溪,南河则全称梅南河了,不过为了省事,大家叫惯了南河罢了。这些客家人勤奋努力,竟把个三河集建成了个两条石板街数十爿木板店铺的热闹镇子。湘赣两省边民,相邻三县商贾在此间云集;山货毛皮、土产野味、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在此集散,加上小木船可以划进镇边的仙姑潭靠岸,竟也颇有几分景象。木板店铺之间,屋檐相接,紧靠水边吊脚楼相连,镇子两边还有拱形城门,虽不高耸,却自成气候,别有风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外乡人总能挑出一些破绽,说是这镇子不过是仙姑胯下那玩意儿。不说不像,一说真像。南面的石头山仙姑岩,确实太像一个斜斜躺着的女人:顶峰石岩高突,远远看去有鼻子有眼有嘴,两边树木延伸下去,就像披散的头发,接着并排挺起两座石峰,恰似两团丰满的乳头,下面依势低下来的石岩,太像两条结实的大腿,直伸下来,胯下就赤裸裸夹着这镇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已经成为本地主人的客家人,他们来此百数十年,早已反客为主,对于外来客如此肆无忌惮地侮弄嘲讽山镇子,是十分愤慨的。本来也是,山就是山,天生成就的石头,怎么能拿男人女人打比方呢?这不亵渎神灵,污辱祖宗吗?因此山镇客家人特别不喜欢外乡客,兴许这是最根本的原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小寡妇米粉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山镇招人的去处恐怕是南头靠仙姑潭的一幢吊脚楼,那里面开着一家米团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梅山区里出产一种既象糯米又像粳米,既软又稠的米。把这种米倒进水碓房的石臼里,捣成粉末加上些红茹粉、芋头粉,做成米团子,和上些红薯糖或者蔗糖,特别的软和甜腻,是山里人最美味的吃食。因此,小镇上开有好几爿这样的米团店。南头的“和记米团店”后来生出另一种制法,做成米粉皮子,切成条条,细细的米粉条粘性好,又软和又不断裂,煮上一碗,添些肉骨头汤,加上葱蒜豆鼓红辣椒,不放糖只放盐,稍淋点醋,那风味又不同了。因此“和记”就改为“米团米粉店”,两种口味,任君选择,自然吃的人就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镇上很多人往“和记”跑,除了这里的米团、米粉可口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和记”有个漂亮得让人眼谗的老板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和记”的男人叫张和生,一个地道的客家人。祖上给他留下这幢店铺,二十岁上又给他娶了个远村来的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女人,名唤林梅英。这林梅英长得可真没的说,典型的瓜蛋脸上缀着一双深黑得像仙姑潭水般的眼睛,那眼睛,啧啧!莫提有多撩人了,眼珠子就像两颗滑动的珠玉,转得又灵活又圆润,水汪汪的双眼朝你一瞄,就像两柱晶莹的光,勾你的魂,夺你的魄!一张小嘴,就像一朵盛开的月季,满脸的笑随时挂着,何况那脸色白里透红,配上那一头繁柳般飘洒的头发,更不要说那苗条的身段,细细的腰身,活脱脱一个天生的尤物。人们经过她的店门口就会像生了根一般,呆了,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这小尤物便会笑盈盈走过来招呼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客官!站着腿酸哩!快请进屋里坐坐!浸甜的米团子,香辣的米团子,你不来一碗消消乏,提提神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怎能不要来一碗?多来两碗才过瘾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倘若你在荷包里抠了半天,仍旧舍不得一个两个铜板,那也不碍事的,这女人会按你坐下,泡上一碗浓香的茶,端到你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哥,就喝碗茶吧,这是真正的梅山云雾茶,又香又浓又解渴,不收你一个铜子。水不够,你就言一声,我再来添,再来加。这地方三条清水河,水有的是,有得喝,请吧!唉,这年头,兵荒马乱,寻几个铜板也不易呐,家里还有老父老母婆娘崽女一大堆吧?省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又温软又体贴,教你甜得透心凉,她那小嘴里出来的全是春风春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这样一个老板娘,你省都得省几个铜板往她那兜里丢。因此,“和记”的小本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张和生的小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舒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初,林梅英嫁过来时,把个小小的梅山镇轰动了。如此一个小美人,莫不是仙姑下凡西施再世?惹得镇上一班青皮后生癞皮光棍谗得不行,尽都有空没空的往“和记”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们嬉皮笑脸地逗起张和生的趣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和生哥,你前世作了么格好事?菩萨给你送这么个玉女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和生老弟,你老实点讲,一夜打几十个啵?骝几回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嘿,和生,么时节让我跟你老婆困一觉?就一觉,你叫我给你推磨子拉碾子都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阵阵粗俗的笑闹,天天如此演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和生呢,是个老实后生,拥有这么个天仙般的女人,却不善言语,只是嘿嘿地笑,傻傻地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嘿嘿,你们……那嘴……缺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嘴里塞了猪粪!”林梅英接过话头,也没气,也不恼,脸上还挂着笑,似骂非骂地撂上一句:“去仙姑潭里洗洗牙口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嫂子,洗过了,你肯跟我打个啵么?”又是嬉皮笑脸的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店子里于是扬起一串开怀的哄堂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好景不长。那张和生原本身子单瘦,虽有艳福,却消受不起。当林梅英生下那叫宗继的小娃儿,才长到三岁多一点的那年冬天大寒,张和生深夜在水臼房舂米磨粉感受了风寒,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把一爿吊脚楼米团米粉店丢给了漂亮的婆娘和么事也不懂的儿子,走了。于是,25岁的林梅英,就守了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是熟透了的山里果子般的年纪,浑身都拧得出汁水来的年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年头,能在镇子里守着这么一爿店铺吊脚楼,已是颇为可观的小家业了。娘家人来了,劝她千万守住。而这小寡妇呢,心里自然灵泛,为了才三岁的儿子,为了自己活得像个样,当然绝无弃店另嫁他人的打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她独自撑起了这爿店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自此以后青皮后生癞皮光混们就来得更密更勤了,有事没事都往店里一坐,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吃米团子、米粉子。那些有家室的壮年汉子,远近四乡卖山货土产的、外乡外县来收购山货的、及至船古佬烧炭客,也都喜欢光顾这爿店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且还启动了镇子里几个富商财主!他们也丢了平时那份斯文,那份体面,尽管家有山珍海味,鱼肉鸡鸭,却也到“和记”来吃米团子、米粉子,甚至一镇之主的纸庄老板邹善人,也有兴常常光顾这家米粉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林梅英岂敢怠慢?明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只好强装笑脸奈何不得。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儿,你敢得罪么?还想不想在这镇上立脚?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把三岁娃带大?这些富商老财主们,酒足饭饱之余,要来寻欢作乐,你敢不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常常,有人就说,某某财主富商会在夜深人静之后,溜进米粉店,就是邹善人那么个斯文老爷子,六十来岁了,据说一个月也作贼一般溜进溜出一两回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寡妇自然没法,尽管抗拒却挡不了恫吓,顶不住暴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怜的女人啊!你漂亮,你丰润,你就注定要受欺侮,这是你的命!谁叫你命里摊上那么个瘦弱男人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死鬼!你如何走得那般快?!”深夜里林梅英总是这么哭骂那早死的男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 外乡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某年某月?谁也说不出个正日子,梅山镇来了个外乡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乡佬是个丘八爷!长得武高武大,一身旧军服,头发冲天指起,硬挺挺,叫人望而生畏。第一次走在石板街上,人们碰上他都瞪大眼睛望着他,娃儿们见了都躲到大人屁股背后、腋窝里不敢吭声,山镇人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梅山镇一色客家人,即使祖籍江西的老表们,也说一口客家话了,都自称是客家人。说客家话的,都讨厌外乡佬。外乡佬太精明,总赚他们的钱不说,还把好端端一座仙姑岩说成是女人胯下那玩意儿,可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山里人最怕大兵!眼面前不就来了一个丘八爷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据说,这人是上次一支过境队伍撂下的伤员。那晚上,一支上千人的队伍经过这镇子打道江西。又听说江西那边山冲有好多好多“红军”,省城里也开过来好多好多队伍,说去江西打“赤匪”。镇上的老百姓向来就弄不懂,一些深山老林有么格值得争的?那晚上开来的千把号人一夜间把个镇子搅得沸沸扬扬,邹善人派人通知各家各户送吃食,好在队伍住在张家大祠堂里,天明就又开走了。关门闭户的镇上人惊慌了一夜,总算松了一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留下了一个武高武大的丘八。听管祠堂的张八爷讲,这人患了病,或是受了伤?留下走不了,在祠堂养了七八天,现在竟走到街上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人兴许是看上“和记”热闹?咚咚咚就大跨步进了这店堂,小寡妇又惊又怕,却只得笑脸相迎。于是,端上一碗米团子一碗米粉子,那汉子定定地望了她一气,也不言声,放开肚皮吃完,也没声道谢,也不掏钱,跨出店门大步流星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定是个逃兵!一定是尊凶神!人们开始猜测,开始传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时,江西战事上紧,“红军”与“白军”打得正热火。据说那支过境队伍是从北方调进湖南又开到江西去的。正因为战事紧,一路上丢了个把两个兵,只怕也没人顾及。梅山镇人怕丘八,管镇子的邹善人背地里也向县里报告过,县里回说那是北方来的一支兵,湖南也管不了,随他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为没人管,也没人敢管,这丘八就安安生生呆下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日子久了,镇上人发现这北方人并不多事,而且身子骨强壮有大力气,先是帮富商家搬运货品物件,十分地卖力,也不讲究你给多酬少,给一个收一个,再不多话,暂住在张家祠堂里,与管祠堂的张八爷也混得随意,常常带个葫芦,打上一葫芦烧酒,与张八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这人酒量大,喝上一葫芦也不醉,倒是张八爷醉得双眼像牛眼睛,他就在旁边嘿嘿地笑,骂一声:“南蛮子,不经事,只配喝清水。”后来就见他在街上赶人家的红白喜事,帮人家干重活,挑水劈柴禾。这家伙挑水不用扁担,两桶百十斤重的大水桶,给你平举到水缸里,令你咋舌称奇。干完了,吃喝一顿,抹嘴就走。你给他红包,他也收了,绝不道谢;不给他也不要,也不声张。人都说这人一个顶两个,吃餐把两餐饭,给你干一大堆活路,又不讲究工钱,抵得,值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两三个月后,镇上人才晓得他也姓张,却有个古怪名字:张栓儿。这家伙竟也一口客家话了,学得真快,真精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栓儿除了做活路,其余闲暇就只时光就只到“和记米团米粉店”。就那么坐着,掏出自家带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地灌黄汤,也不言声。小寡妇看见他来了,觉得此人气宇不凡,尤其他盯着她时那眼神,与众不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因此上,她待他也便格外小心,格外“关照”。她发现他不爱吃甜食,只吃米粉,晓得他食量大,每每给他下双份、三份的米粉,底下还夹个荷包蛋。这人很怪癖,吃米粉不用筷子,滚烫烫的米粉,端起碗来就喝,呵呵呵几口,一碗粉就下了肚,不知烫嘴不烫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吃过了,他就坐在屋角的一张桌子上,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小寡妇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中笑脸周旋,看着那些青皮癞皮外来客们在小寡妇胸前摸一下,屁股上拧一把,也不笑也不言声,眼睛狠狠地盯着,好象要喷出些无名火来。这种时候,小寡妇左右招架,不时就偷偷瞟一眼默坐在屋角里的大兵。一接触那目光,她就有些恐惧,不敢浪声朗笑,甚至要骂一声:“猪蹄子痒痒,想招打么?你个少调教的!”那大兵脸上就露出一丝丝别人难以察觉的笑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时,看见水缸里空了,这大兵就会默默提起水桶,下河去,接着举来几桶清亮亮的水,倒满水缸。小寡妇叫他不用费力,他只轻轻把她的双手拨开,也不答腔;灌满了缸,就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有一桩,吃过了米粉,他从不付账,坐得厌了,屁股一拍,扬长而去,没事一般走了。小寡妇呢,并不问账,也不敢问账。有时还满脸堆笑,送他到门口,嘱咐一句:“大哥,下次再来啊!”心里却是说:千万莫再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栓儿呢,也不道谢,也不回头,径直往张家祠堂大步流星走去,那酒葫芦就在他屁股后头晃荡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 冬夜春风</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年冬天特别地寒冷!从大梅山北边,早早刮过来一阵阵老北风,肆无忌惮地刮遍梅山镇的每一个角落。三条溪水,就都一下子冷了,人望着那清亮见底的水,身上就会涌起一层鸡皮疙瘩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着就下了几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和着北风,铺天盖地而来,好象要把这小镇给罩住;四面的群山,都被披上白皑皑一身盔甲,仙姑岩也完全成了白毛仙姑了。大梅山兴许也怕冷,昂起的头颅缩进了厚厚的云里,只露出半截身子来。大雪封山,出山进山都为难,镇子的生意几乎完全停顿。“和记”的米团米粉因为小寡妇在还有几个常客,但也冷清得多了。街上雪盖冰封,偶尔有几声木屐的吱嘎吱嘎吱嘎,镇上也便成了个沉寂的世界,冻僵了一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晚上,雪是不下了,风也刮小了。最后一个客人走后,小寡妇就早早打烊,哄孩子睡下,一边收拾桌椅碗筷,一边没精打采地想些心思,打发这冷清的寒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鬼使神差么?阴差阳错么?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叫张栓儿的大兵,好几天没见这人到店子里来了,不晓得那汉子住在祠堂里也冷不?祠堂里是没有多余的被盖的,他睡哪里呢?钻草窝么?也不晓得他家在哪里?有不有婆娘崽女?那怪人为么格留在这山水挤压的小镇上,不回老家去呢?甘愿这样子兵不兵、民不民、农不农、工不工、乞丐不像乞丐地在这镇子上混了快半年了,到底图么格呢?真是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关了灶膛里的火,她正准备洗脚上床,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哪个?”林梅英在屋里问一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没有回话,只有一阵更响的打门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客官,已经打烊了,要吃东西明儿赶早吧!”这个小寡妇有些怕。是谁,明见着关了门,还来打门要吃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门却打得更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自从男人死后,受的欺侮多了,她不敢贸然开门,怯怯地走上前警觉地从门缝里往外瞄了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门外竟站着那好些天不见的大兵!外面雪光映着,看得见他嘴里吐着热气。她不敢怠慢,一股怜悯之意涌上心来,她迅疾打开门,闪开一条缝,那汉子跺跺脚,侧身进店来,顺手虚掩了门,坐到原来自己常坐的屋角那张方桌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碗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掷地一声,好象响了个冬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林梅英没有迟疑,打开灶膛,添了火,重新烧汤,一边笑笑:“大冷天的天哪,你饿急了吧?我这就做好,快迅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见那大兵从屁股后边取出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送过去四碗米粉,外加四个荷包蛋。张栓儿三下五除二,呵呵呵几口,就下了肚。满脸放着红光,一双眼睛火一般瞄着小寡妇,半天没吭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英想搭讪,问他点什么。问什么呢?问他的来路?他的家?问他为么格苦苦呆在这穷山恶水的镇子上?但她没有问,没敢问,她不知道如何启齿,如何问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汉子呆了半晌,站起身来,晃荡着朝门边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好啊,雪天冻地的,别摔了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却没走出门去,只走到门边重重地把门栓插上,回过身来,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她那高耸的胸脯。他走向她,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根明晃晃的东西来,伸向眼面前的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姐儿!”第一次听他急促促地说话,“在你这店子里白吃了半年米粉,也没计账,也没给钱!你晓得我,穷哪!这里,你瞧着,我是当兵吃粮走了大半个中国,一次偶然的机会,队伍从大户人家里抢东西,我捡得这一根金条子,冒着砍头枪毙的风险,藏在身边几年了!你瞧瞧,纯金的货色,没有掺假的。你收着,算我半年多的米粉钱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着,就往她手上塞。望着这灿然发亮的小小一根金条,小寡妇像被火烫着了,连忙把手急急地往回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又如何要得罗!”林梅英真诚地推辞,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他大哥!你也活得不易,单身独汉在这异乡异地闯,你自己留着备急吧!几碗米粉算得个么格哩?只要大哥你欢喜吃,我就天天给你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嘿!”那高大的汉子久久地立着,望着这女人,“我看你真是个好女人!人长得俊,心肠也好!一个女人家,撑起这么个店子,里里外外忙生意,陪着笑脸,几多不易呵!这点小意思,你说么格也得收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林梅英感到十分惊奇,这汉子从来就是默不开口,今儿个,怎么就如此体贴,如此在理,如此软人心房?她不觉地就滚下一来连串泪珠子来。自从丈夫过后,那些个男人除了眼谗谗盯着你,口吐秽言,谁又体贴过作寡妇的人呢?林梅英感动了,说什么也不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女人啊,你就跟定了我吧,我会好好儿护着你,好好儿疼着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没容这小寡妇回过神来,他就一把拦腰抱住女人,抱紧女人,把她紧紧贴在胸前。向吊脚楼的里间冲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汉子好大的力气啊!林梅英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以往,林梅英被人强暴的时候,她总要反抗,要撕咬,这一回她却没有。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在床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扣,退下她的小衣,然后迅速退下自己的衣裤,伸进被窝里,把她紧紧地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胸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冷吧?冷吧?”他在她耳边喃喃道,“好冷的天啊!可别凉着你,让我好好焐着你,暖着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奥!”女人长叹了一声,泪水就从眼角里渗下来。体贴人的汉子哪!他全然不是那些饿虎饥狼般的泻血鬼,她就顺从地贴在他滚烫的胸前。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啊!他有多大的劲儿?令她销魂荡魄,不能自己!她像暑热的天里掉进仙姑潭里,那样清凉而畅快的潭水!……潭水翻腾着,翻腾着,她沉下又浮上,跃起又跌落,四面都是清亮亮的水,耀人的光……她又像寒冬里怀抱了一个火炉子,她在火焰上飞腾,和火焰一样燃烧。燥热,使她感到一阵阵热力的冲激,感到晕昏,她控制不住自己,发疯般咬住了他的嘴唇。舌头绞在了一起,一齐喘息着一齐吞咽着……他们都觉得在潭水中浮了起来,被火焰送上了云端,在白云蓝天间升腾,升腾……那是一个开花的原野,那是一个绚丽的空间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轻轻地在她耳边甜言:“梅英,梅英!我的仙姑岩的仙女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应他的,是女人的充满爱意的蜜语:“哥啊,栓儿哥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不知过去多久了?外面似乎又起了些风,风声中送来第几遍鸡叫了?他们有些累了,却十分地兴奋,仍然温存地搂抱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都不知从何说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英,梅英!”男人急促促地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被你的美艳镇住了!我就想,我不能走了,我再走不出这座大山沟儿里了,我的命根就在这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呀!难怪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想啊想啊,你勾了我的魂了!只要常常能见到你,我也就满足了!”男人眼望着黑暗中的楼板,迷茫地说,“现如今,我能得到你,我的仙姑,你叫我死,我绝不会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人感动得厉害,狠命地搂着他,亲他的脸,亲他的身子。赌咒发誓要跟定他,要嫁给他:“做我的主儿,我的好人!做我的主儿吧!你留下来,留下来,一生一世留下来,住进我这吊脚楼里来,娶下我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他暂时不能娶她。他告诉她,家里还有个老娘。被抓丁当兵之前,他已经定过亲了,那女人只差一个月要嫁给他,他却被抓了丁。已经八年了,也不知她是死是活,是守着他那土院墙呢还是逃荒了。他听说,在他那河南老家,黄河决过堤,也许淹没了大片田地,他的家乡就离决堤处不远,也许家里早没人了!但他毕竟定过一个女人。他想开春以后,天气暖和了,他就讨饭也回趟老家,如果家里淹了,娘和女人不在人世了,他就赶回这湘东梅山镇来,和她成亲;如果家乡那女人还在人世,他一定找到她,和她了结一段未成的亲事,“我还是要回到这边来,娶你,跟你和和美美过一辈子!”他热烈地说,心中激荡起一种热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能成么?”寡妇担心,“她会肯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想,她若活着,只怕早跟定别人了!我们那地方苦哇!洪水、盐碱地,没男人的女人过不下去的。说起来,我愧对了她!我有什么法子呢?当兵吃粮,身不由己啊!这一次,我病得要死,当官的也以为我活不上两天,就丢下了我!天不绝我哩,我活下来了,没人再管我,可我遇上你,命里教我钉下了根!你啊,我的人,你真是救我的仙姑岩的仙姑奶奶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一口气说下这许多话,女人听着听着就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栓儿大哥,我的苦命人!我们原来只当是吃粮端枪的个个是恶煞,是凶神,没料想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女人的心完全融化了,抽抽泣泣地说,“我男人死后,你晓得我有几多难处?有几个涎皮泻血的家伙强暴过我这身子,你不嫌弃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晓得我晓得!”男人连忙替她擦眼泪,“我都晓得的。如今这世道,男人都没法活,何况一个女人家?我怎敢嫌弃你啊!你天仙般一个人儿,你该莫嫌弃我才好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哥哪,我的亲哥!从今天起,我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只要是你一个人的!”女人热乎乎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就又抱紧了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是我的!你是我的爱,你是我的妹!”……</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五 .白果树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镇子上的青皮后生癞皮光棍壮年汉子们不同意,漂亮的小寡妇是大家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镇上的人们很快就发现,平素浪声朗笑的小寡妇突然一本正经起来,除了仍然挂着笑脸待客之外,她再也不许人乱摸乱拧她了,谁也别想再钻进那吊脚楼里占她的便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富商财主们她也不怕了,她甚至敢威胁邹善人:“你再敢来,我就抖给镇上的人都晓得!”一向斯文的、和善的邹善人要面子得很,碰上一鼻子灰,只能恨恨地暗暗磨牙,没法子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寡妇,敢莫吃了净身药了?怎的一时间变成了观音菩萨?”青皮癞皮们议论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兵张栓儿开初并未引起人怀疑,他照旧住在祠堂里,没人特别注意他的行踪。但春雷响过之后,有人竟然传出一个比春雷还响的消息:小寡妇林梅英恋上了大兵张栓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人(还不止一个哩)看见那丘八爷半夜三更溜进“和记”店里,天毛毛亮又溜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外乡佬竟然占尽了风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给小寡妇灌了迷魂汤么!为么格这漂亮婆娘只向着那外乡佬?”男人们愤愤然议论开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行!岂能让一个外乡佬如此放肆!于是,一个风和气暖的傍晚,十五六个青皮癞皮就商通好了,在街后的白果树坪里堵住那丘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山镇有前后街,前街临水,后街靠山。后街在后山岩脚下,长着两棵直冲云空的白果树,这白果树又称银杏,长得干粗枝繁叶茂,据说有了几百千把年了。两树中间有一片草坪,历来是镇上人大家斗殴的所在,游闲的去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趁着暮色将临,十数人男子团团围住大兵张栓儿,二话没说就一阵拳脚相加。起初,那大兵如一尊铁塔般稳稳站着,任他们左拳右腿踢打。正是傍晚闲暇时分,镇上人平日都爱来这草坪、白果树间消闲,一时围观者如堵,只听得一阵阵喝彩,一阵阵高叫:“打!打!打死这外乡佬!”叫得张栓儿性起了,他便拉开架势,三拳两腿,一阵飞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怎么的就把那一干人全打趴在地下!然后,他抓起他们的后领,一个个抓到面前,站成一排,指着白果树尖上一个鸟巢,对众人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瞧着!都给我瞧着那鸟巢!”说着,那大兵竟从内衣里掏出一支手枪来,(他竟有一支手枪,我的天!)瞄也不瞄一眼,抬手就是一枪,只见那鸟巢四散,两只小鸟扑楞楞掉下来,吓得这山镇子的人们浑身冒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着!”他向着那十数条汉子,也向着镇上围观的人们,抱拳转了一圈,像个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各位,俺张栓儿,借贵方一块宝地,安身歇脚,碍着哪个了?俺也姓张哩,住的是张家祠堂,不管怎样说,五百年前俺们是一家,一笔难写两个‘张’字,还望各位关照关照!从今往后,谁若再敢找俺滋事,俺教他脑袋就如那只鸟巢一般开花!”这回,他说的一口河南腔夹客家话,声色俱厉,令人胆寒,“顺便再说一句,明人不做暗事,‘和记’林寡妇已经跟定俺了,谁再敢欺侮她,俺照样不客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了人最怕的就是大兵,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枪法高明力大如牛的大兵“油子”?没想见他衣兜里还藏着“短火”,那玩意儿是好胡来乱碰的么?围观者一片唯唯诺诺,一叠连声说“不敢,不敢”,镇上这被打的十数个游闲汉子,不得不佩服他那功夫枪法,转而合伙请酒陪罪,一个个声言要拜张栓儿大兵作“师父”。这大兵也不客气,不亢不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尽管他晓得他们不会真认他作“师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捅破了一层窗纸,小寡妇林梅英自是欢喜。从此后,虽然张栓儿名义上仍住在张家祠堂,但已是公开地同小寡妇来来往往了。那番情义,自是没法儿细说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六.纸庄邹老板</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外乡佬,在这梅山镇上独占了漂亮的“和记”小寡妇并且称王称霸,恼了镇上几户富商财主,最伤心最恼怒的莫过于纸庄邹老板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的纸庄开在前街,一座气宇轩昂的店铺就是他的。楼上有三层,加上底下一层吊脚楼,实际上是四层,这在梅山镇上是绝无仅有的。店铺门面也很堂皇,朱红油漆的柱子和铺板闪闪放光,有一种鲜亮的气派。邹老板不仅拥有一幢如此宏伟的店铺,而且还在大梅山腹地拥有三个纸槽,几十个伙计日夜轮班做纸。纸是竹子作原料的,大梅山方圆上百里,多的是竹子,因此,邹老板的生意做得大,究竟有多富,谁也说不清。人说,只有离此10里地的陈家桥虎庄的陈寿康老爷可以同他相比。那陈寿康是陈家的族长,拥有百多亩田地和十数处山林,财势与邹老板相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的祖上其实在江西,但邹老板坚持说祖上也是广东梅县,究竟他是否正宗的客家人?因为他财大势大,谁也不会去深究的。客家人已是此地的主人,谁都会声称自己是客家人,没有人承认自己是个江西老表或者湘东本地佬的。现如今,邹老板还做着镇长,谁见了他,都要低眉笑眼问个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平日,邹老板是个极和善的人,即使有什么恼怒的事,他都会藏在心底里,绝不挂在脸上的,脸上总是堆起和善的笑。邹老板是个生意人,所以总是说“大家要和气哪,和气生财罗!”大家都说邹老板心肠又极好,逢年过节,乐善好施,许多人都得过他一些好处的,因此全镇人都称他是“邹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如今六十四五岁年纪了,头发是白了许多,不过红光满面,胖乎乎的脸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见人就眯眯的笑。嘴上留着极有身份的八字胡子,矮胖胖的身子上套着长袍马褂,一支极为讲究的、小巧玲珑的、而且是银制水烟壶常常握在左手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小小的纸枚子,小指和无名指往上微微翘起,像兰草般极是优雅。嘴呵圆了对着纸枚子轻轻一吹气,纸枚子就燃了,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活得又悠闲又自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凡有钱的人都有点嗜好的,譬如酒,譬如色。邹善人不爱酒,却喜好点色。养着两房太太,据说在外面还打点野食。两房太太虽然穿绫着缎,可惜也都脸上皱折太多了点,邹善人不太如意。当初,都说“和记”里娶回来个美娇娘,他曾专程见过的,确实勾魂夺魄,回家来唉声叹气一夜都未曾合眼。碍于身份,他不敢贸然。后来张和生死了,他是一直打那小寡妇的主意的,终于强行睡到那女人床上。然而那女人是个犟种,打生死架也不让沾她的身子,毕竟六十多的人了,弄得汗淋淋的气喘喘的,已是精力不支,虽然好不容易钻进“和记”几次,终是没能做得成那事儿。越是靠近那嫩生生的肉身子,就越是不甘心,越是想得不行。心里一直盘算着,得想个么格法子,把那小寡妇作三房姨太太收进屋里来,慢慢消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晴天霹雳:听人说那女人喜欢上了外乡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且小寡妇再也近不得身,还敢对他恫吓:“你若再来,我就抖给镇上人都晓得!”——面子是第一要紧的,何况大家还要他在镇上主事呢?终而至于听说那外乡佬又有功夫又有枪法,公开宣布小寡妇跟定他了,谁也不许碰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竟然还有一些游闲汉子跟着那丘八屁股背后叫“师父”哩,有了一股势力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恶的外乡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实在不甘心:我有钱人倒叫穷丘八爷给压住了,了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晚上,家里就来了几位客人:前街西头的杂货皮毛商林老板,前街中段的伙铺罗老板,后街的李老板、张老板和本地拥有二三十亩地的王财主。邹善人听说这几个富商财主都强行粘过那女人的身子的,看见他们心里并不痛快,脸上却笑呵呵地让座装烟吩咐备点心备酒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儿么格风哩,几位都光临寒舍?”依然是和善地笑,邹善人明知故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你老乃一镇之主,镇上一些怪事得你老出面管管了!”性急的林老板首先开了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说白果树坪里打过大架,那丘八外乡佬无法无天了!”罗老板接上了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么?”邹善人于是跟着惊奇,“为么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说是为争那骚妇!”李老板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呀是呀!”王财主附和着。“一个外乡佬,在镇上横行霸道,强占了‘和记’小寡妇,青皮癞皮们就跟他打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就呵呵地笑起来:“我还以为是么格大不了的事儿哩,光棍汉们为个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我们管个屁呀!不瞒各位讲,现如今大家忙生意地租都忙得屁股粘不上凳,哪有闲心管那等男女间的鸟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话可不能这么讲。”张老板一向以视事精到闻名,“这桩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就大了。这可关系到一镇风化,我们这梅山镇,一向就是古朴纯净,民风淳实,鸡娼狗盗之事从未发生过的!外乡佬们就是蔑视我们,明明一座仙姑岩,一座大梅山,一个好好的镇子,却编派出一些污言秽语来,我们还听得少了?现如今,突然钻来这么个丘八爷,手里还藏着枪,把我们死去的张和生贤侄的婆娘霸占着,做些淫秽不堪的事,镇上已经沸沸扬扬了,了得起?况且那外乡佬还打着姓张的旗号,声称五百年前是一家,霸住在我们张家祠堂,玷污了我们张家祖宗牌位了,镇上能不管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是啊!”众人佩服张老板想得周全,就齐声附和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那右手上的纸枚子就一闪一闪的,水烟壶里就咕噜呼噜响了好久。沉吟了老半天,才等得邹善人一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理倒在理。不过,我劝各位还是不管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气生财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可不行!”张老板沉不住气了,“首先得把他从张家祠堂赶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呀,对呀!”又是一阵附和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个嘛,随你们家族上作主了。”邹善人慢条斯理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得把他赶出梅山镇!”林老板也一向是激烈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赶得走么?”邹善人和善地笑笑,“人家杠枪吃粮走过大半个中国,见的世面大了,他能怕?况且他有脚哩,不会走回来?那小寡妇确是诱人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家又有些作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总得想个法子制服了他才是。”李老板想了想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老板有么格好法子么?”邹善人征询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老板摇摇头,大家也都摇摇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家手里还有枪哩!”邹善人说着,把烟壶递给张老板,“那丘八爷不好惹的,性起了,几枪撂翻你几个,一溜烟跑了,我们担戴得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几位老板又只好喝茶吸烟吃点心,没得法子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是张老板有主意,一拍大腿:“有法子!听说陈家桥虎庄陈寿康老爷为防‘赤匪’办起了民团,有几条枪的。邹老爷,你那远房侄儿不是在他手下当队长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么?”邹善人叹了口气,“那家伙原本赌博成性,犯过事的,是个混帐东西,辱没祖宗的家伙,早年被我赶出邹家的,只怕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张老板就提议,专程去虎庄陈老爷处送份厚礼,请陈老爷做个中间人,“让你们叔侄言归于好,也是做得到的。讲句实在话,你那位贤侄,行为虽有些不检点,不过现如今从外地闯荡回来,还学得一身好武艺,又管着团丁,手里也有枪哩,听说陈老爷是蛮器重他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实,邹善人早已想到虎庄,想到那侄儿的,只是有两个担心:一是怕引狼入室,把个邹家浪荡子引进镇来,今日借款明日要钱,挡不住他狮子大开口;二呢,也还是“钱”字,谁不晓得陈寿康那土财主贪得无厌?没有许多财宝,他怎的就肯帮你这镇子?原本也想过找县里的警察,那帮家伙更养不起,弄不好丢上半个家产,陪了夫人又折兵。他邹老板钱是看得重的,因此上一直难下决心。现在,这些富户为了一个外乡佬都聚了拢来,他就胸有成竹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找陈老爷,可得花不少铜钿银子哪!哪个不晓得虎庄陈老爷那胃口?三五十钱他瞄都不得瞄一眼的!”邹老板摇摇头,“我是本小利微,为个外乡佬,我花了不值得,更何况花不起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钱的事好说!”林老板最爽快,“几位都来了,大家一齐凑个三五百想是没问题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没想到几个傻瓜蛋空前一致,都答应明日送上一百来,只要肯邹老板肯劳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到底是邹老板深谋远虑:“那外乡佬在此间半年多了,没招惹过哪个的,他在哪家都帮做过事,要整他,总得派些名目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还不易得?”林老板抢先说,“逃兵逃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通匪!”罗老板最近去过江西,晓得那边白军和红军战得正烈,只要有通红军嫌疑的就是通“赤匪”的大罪,“编派他通赤匪逃离白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妙!妙!”张老板喜形于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李老板有个主意,“最好在床上抓住他们。一个通奸罪也够他在人前亏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好赤条条绑着示众!”李老板最想看把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似乎一切都妥当了,妥当了,邹善人笑得更加和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得几位如此关心镇上的事情,我提个议,过两日我亲自去虎庄,把陈寿康和我侄儿请来镇里,由我作东,请各位作陪,一同细细商议,如何?不过有一条:此事关系重大,任谁也讲不得哪!哪个走漏了风声,掉了脑壳不晓得信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几位老板作了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夜,邹善人睡了个安稳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 邹太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了几天,邹善人家来了个满脸横肉的三四十岁汉子,个头中等,并不出众。腰上揣着把驳壳枪,还带一个跟班的。虽然还才春末,天气并不热火,却敞开一身黑色香芸纱褂子。他就是邹善人远房的侄子:邹太久。一个十分古怪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进得门来,邹太久就对坐在柜台后的邹善人拱拱手:“叔,侄儿我真就奉命叨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满脸亲切和善的笑,连忙站起来:“难得贤侄起驾,快请三楼上坐。陈老爷怎的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吩咐跟班留在楼下,邹善人就叫一个伙计陪那跟班的去厢房喝茶吸烟,一边抓住邹太久的手,一边提起马褂,又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团总老爷就不肯赏光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叔你是晓得的,现如今江西那边‘赤匪’闹得凶,说不定哪天就窜过来共你的产了,民国十六年的事你老还不记得么,湘东这一带也兴过一阵子农会的。陈老爷操心一方大事,哪里就有得空闲,他要我代谢你了1”</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呀是呀,陈老爷不比我们做小生意的,忙哪!”邹善人一边说着,一边心里骂开了:狗娘的陈寿康,狡猾得可以了,架子也大得可以了!嘴里又说,“不过也没关系的,今儿我本只请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招呼邹太久上了楼,原来楼上还坐着四五个老板,一齐起身点头哈腰招呼过了,就坐着嗑瓜子闲聊。邹太久心里并不明白有什么事,但也晓得拿大、摆架子,把一支驳壳枪取下,摆在桌上,翘起二朗腿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邹太久十数年曾在邹善人的纸庄上做过事,因是本家侄儿辈,开初是颇得邹善人信任的。无奈这家伙是个十足的二流子脾性,赌钱打牌偷婆娘,样样有份。打起牌来几个通宵不困,嫖起女人来比哪个都霸蛮。从小学得点武功,对付女人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哪个女人不愿意,他就会了阵拳脚制服了,不成也得成!原本在镇上名声极坏的,邹老板觉得太失体面,一直想赶走他。恰好有一晚输得精光,竟连纸庄的钱也偷起来,被邹善人瞧见了,着十数个伙计绑住了,好一顿板子,打个皮开肉绽。邹善人本是和善人,但他说过,对自家人、对邹家这孽种,只能教训,不讲客气。打过了,把他赶出了梅山镇。后来听说去了淮川县城混,又打伤了三人,抓去坐过大牢。又听说从牢里跑了出去,也不知在哪里混了上十年,竟然学得一身武功,还会打枪,还在省城救过一回陈寿康那读书的大小姐,被陈家那位大族长赏识了,带回来,做了他团总手下的团丁队长,如今神气起来了。往回来梅山镇,是从不踏进邹家门坎的。那一日,邹善人备轿到了虎庄,见过陈老爷,送上五百现洋,碍于陈老爷的面子,邹太久算是释了前嫌,认了这个打过他屁股的叔叔。那一日陈老爷客气,请了饭,喝了酒,事情办得颇顺利。陈老爷为地方治安计,也表示支持,只是慎重起见,没向邹太久明说。双方议定,今日邹老板回请陈老爷与邹队长,几位镇上头头脑脑人物作陪。陈寿康受了钱财,晓得这难免弄出些事来,梅山镇的事与陈家桥关系不大,省得出面招惹,反正请的是邹家人,与陈家脱得开干系,于是打发邹太久来了,自己就借故推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会儿就上来酒菜了,菜是丰盛的十大碗,山珍海味梅山特产,专门请罗记饭庄做的,酒是用的陈年老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灰溜溜阴惨惨离开梅山镇十多年,难得有此风光回乡,又有众多富户财主作陪,自是大模大样。吃得痛快,喝得尽兴。老板们一个接一个地赞他好话,敬他喝酒,那汉子一会儿就红光脸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得如此,难得如此!”张老板又一次举起杯来,“邹老板,邹队长!难得你们叔侄重聚,邹家顿添光彩!我张某人借花献佛,再敬队长一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把他伸过来的酒杯推开,说:“叔!各位父老!这些年我邹太久闯荡江湖,没学乖嘛也没得当年那么蠢了!我晓得,你们要我来,总规有么格事要我做,明说吧!我喜欢爽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伙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还是林老板性急也爽快,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原委、打算一盘儿托了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听了,眯缝着双眼暗自喜开了:一是干这种捉奸治人的事他觉得有味,手上正痒着,手里有枪,手下有人,没得怕处,不过小事一桩;二呢,财路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就沉吟了半天,终于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各位父老,莫怪我邹太久不领情。现如今我在虎庄做事,帮的是陈家大姓,这镇子上的男女鸟事,我是不得打湿手的。这不干我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板们急了,一个接一个地又劝又求,邹太久就是不应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杯酒,我是绝对不喝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有邹善人懂得这个侄子在扳什么俏,于是笑着,从怀里摸出个红包,递到邹太久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贤侄!今儿是我们叔侄和睦相聚,请各位陪陪你,本不讲别什么鸟事的。几位老板也是为镇上治安,凑上这一百五十大洋求贤侄一回,我看你就莫拂了大伙的意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的眼就睁开了,笑着把手放在红包上,又掂了掂分量:“这个……这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众老板都佩服邹老板想得周到,出手也大方,就一齐举起杯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邹太久把红包拽在袋里,端起酒杯来,“既然各位父老看得我起,也就不推辞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齐碰杯,皆大欢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 八. 仙姑庙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仙姑岩顶上有座仙姑庙,究竟供奉的是何方神圣,没有人深究过,但有一点是传扬得最广的:只要虔诚,仙姑是有求必应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晚,更深漏尽,小寡妇贴在张栓儿宽阔的胸脯上,听他均匀地呼吸,抚摩着他那结实的躯体,女人的心里就流蜜一般地觉得甜爽,她从来没有这样热切地爱恋过一个男人和这样地被一个男人爱抚过。当初嫁给张和生,还是个十分羞怯的少女,糊里糊涂就做了新娘,至今想起来还不晓得是什么滋味。那男人瘦弱,虽然也爱她疼她,但他老实、懦弱,她从没感觉过快感。从没像现在这样的不可言说地快乐,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哪!这样的有力气,这样的温软又体贴。她虽然曾被一些男人强暴过,但那是像羊羔受宰割一样地难受,尤其令她厌恶。如今,在这男人怀里才是多么地幸福!越是这样,她就越来越担心,越来越有某种预感,隐隐间总像有什么祸事要降临,只怕失去这份依靠、这份幸福!这是个么样的世界啊!尽管这男人不怕天不怕地,但他毕竟是个外乡人。世上只有人,才是最可怕的怪物!镇上那些青皮癞皮倒被他制服了,但还有几个有势力的财佬喃!他们看她的目光,就令她十分恐惧。何况,她和张栓儿也不是正式的有名有份的夫妻,仍然还得偷偷摸摸的。张栓儿原本打算开春回趟河南老家的,也因为互相都舍不得分开,就耽搁了下来。因此上,林梅英就想到仙姑庙,要去敬一敬仙姑,祈求一份安宁吉祥,她就向男人提了出来,要他同她一起上庙里敬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不就是一个仙姑吗?”男人笑着,摸摸她的脸蛋,“我可只敬你这个仙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快莫胡说!”女人拧他,“莫亵渎了神明,都说那庙里的仙姑有求必应!我也曾去敬过一回,那是跟和生成亲几年了,还没巴上肚,就去敬了仙姑,还真灵验,当年就巴了肚,第二年就生了宗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只要你想去,到哪我都陪你,莫说是敬仙姑!”男人亲着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天,正是立夏日,把店子和孩子交付邻人管了。两人商定在岩脚下会了伴,就一同攀岩上山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接过她篮子里香烛钱纸和供品,拉着她的手,一步步爬那石头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气是十分地好!天上没有云,用水洗过一般的湛蓝湛蓝,挤挤挨挨的山峰,从山顶上看,就如水波一般延伸开去,大梅山主峰上也不挂彩披云,一派威严的样子。山腰下,东溪、西溪、南河,就像三条相连的闪光丝带,把个小小的镇子绞住了。这地方,实在是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路上,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火一般的、霞一般的、雪一般的,这里一簇,那里一堆。林梅英摘下一朵又一朵,有时插在左鬓,有时插在右鬓,又织一个花圈圈,戴在脖子上,不断地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看看,好看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着,就站定了,望着男人嫣然地笑。在张栓儿眼里,她本来就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心里就疼爱得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用问吗,哪个天仙有我这人儿好看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心里都很快活。能自由自在、相跟相依地在这山路上,没有一个人看见,空气又是这样的新鲜,阳光也是这样地好,还有什么比这种时刻更美妙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就告诉她:这一辈子死也值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怎的就要讲一个‘死’字呢!”女人嗔怪他了,“我想活着!想和你一道和和美美再活几十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就慨叹着,给她讲他那故乡,讲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除了有些枣树,冬天是看不到一点绿色的,且不要讲这样的山和水了。黄河就是一条肆虐的黄龙,滚滚翻腾的黄泥巴水,……那是怎样的一片枯黄的土地啊,女人无法想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话间,仙姑庙就到了。这是建在石岩中的一座无人管理的庙,没有屋顶,石岩就是顶,正中立一座仙姑神像,是石塑的,雕得很细巧,慈眉善眼的仙姑,胖乎乎的颇像一尊观音。飘逸的长裙还镀了五颜六色。平日庙里来人不多,但香火却不曾断过。到了逢年过节,祈佑的山民多了,这山里就十分热闹,尤其是八月十三,传说是仙姑生日,这里会有成百上千人来敬奉。现在,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点了香烛,烧了钱纸,女人拉男人虔诚地作揖,跪拜,然后双手合十,女人就许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仙姑啊,你可怜见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让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和和美美安安宁宁过上一辈子,作一对真正的好夫妻!请仙姑如我们的愿,今年八月二十三,你老生日那天,我们要备上三牲厚礼来还你老的愿,保佑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保佑!保佑!”男人也虔诚地叩了三个头,正要站起来,女人又一把拉住他的手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栓儿大哥,当着仙姑的面,你与我一同盟誓:海枯石烂不变心,生死相依一世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我盟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两个人就深深叩下三个头,一同大声地盟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海枯石烂不变心,生死相依一世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完了,女人已是泪流满脸,男人严峻的脸上也挂着泪珠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出庙门,他们选了一片石岩中的草坪坐了下来。女人很兴奋,很快活,心里似乎有了某种依凭,某种保证,就躺下来,靠在男人腿上。那汉子呢,久久地望着远天山野,好久也没出声。不知什么时候,大梅山北边涌起了一阵黑云,山野间就有些阴沉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外乡佬心里就仿佛铺开了故乡那一片大平原……也不知家里情况怎样了?越是爱身边这女人,他就越想回趟老家去,一定要有个了结!在这里,虽然靠自己强悍暂时站住了,但毕竟是个外乡人,跟身边这女人也必得有个名份,不然就不是一条路,心上的愁云也就涌了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怎的不做声?你在想么格呢?”女人抬起头来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在想哩,必得尽快回趟老家了!把娘接来,了却了家里那一档子事,才好与你正正经经成亲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唉!”女人就紧紧地抱着他,“好人!教我如何舍得放你走开一时半日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拍拍她的脸:“你放心,我这也是为我俩的长远日子打算。梅英啊!你我以后日子还长着哩,我至多个把月就打转身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你想的在理!”女人同意了,“么格时候走呢?我得给你准备准备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两天就动身吧,男人喊走一抬腿,也没什么要准备的。我一个大汉子,你就放心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女人有些羞怯地红了脸,“这两个晚上,……你可要来我那里,让我好好疼疼你再送你上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能不来吗?我的傻姐儿!”男人就搂住她,亲了好长一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起风了,山林里树木就呼呼地响。大梅山那边的黑云,就撒网一般盖过来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九. 燥热的初夏</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个燥热的初夏夜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本来中午过后,从仙姑岩南面涌过团团浓黑的云,云层中响起了雷声,闪电就像利剑一般向仙姑岩上劈来。人们都巴望着下一场雨了,空气这两天陡然干燥起来,这在大梅山这样的大山区真是少见。就在前天,还风和日丽,空气新鲜。从大梅山那边涌过来一层层云。但第二天,风向却变了,不再是从北边、从大梅山背刮过来。却换了个方向,转从仙姑岩的南面带着阵阵燥热刮过来,一天之内,天气陡然热了。这天午后,雷响过许久,却没下一滴雨,整整一个下午,就燥热得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天,“和记”小寡妇也跟天气一般,躁动不安。已经决定了:明天张栓儿就赶回河南老家去。他要走了,虽然不久他还要回来,或者还会把他那老娘接来,只要那老人还在世的话。但是,她真舍不得他离开一天半日!河南地方有多远?她无法想象。一边流着泪,一边给他准备一个包袱,一些路费盘缠。刚断黑,她就盼着他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店堂里还有客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山区的天气本就怪,白天那样燥热,到了晚上,倒凉爽舒坦得很。这女人就巴不得今晚没有一个客人,巴不得客人们早点儿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偏偏挨到夜深,才送走吃客打烊,她虚掩了门,眼巴巴地望着那扇双合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终于他来了!她就跳起身来,抢着把门重重插上了,回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哭,不哭。”男人搂着她,亲着她,给她抹去眼泪,“你若不放心,我就暂时不走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女人松开手,“还是回去一趟的好。把老母亲接来,当着老人家的面,我们成过亲了,就再也不分开了!喏,包袱盘缠都给你准备好了。我的好人,我只是舍不得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也舍不得你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就拦腰把她抱起来,向吊脚楼房里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千种柔情,万般蜜意,都无法表达此刻短暂离别前的内心感受。女人就紧紧地巴在男人身上,互相亲了又亲,似乎总还有没亲到的地方,似乎总也不能亲够。女人的眼泪掉在男人的胸脯上,凉凉的、痒痒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为啥是这么好一个女人啊!……”张栓儿深深地慨叹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他们就并排躺着,眼睁睁向着黑暗中的顶楼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又向她谈起了他的家乡,那一片黄水泛滥过的贫瘠的土地;谈起了他的老娘,那受尽苦难的贤良和善的老人;谈起他的父亲饿死时的情景;谈起他被抓丁的那个晚上,那个黑暗的刮着北风的晚上,老母亲哭声震动旷野的情景;谈起了他那定了亲只差一个月就要过门的媳妇儿,男人也就禁不住眼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不晓得她们还在不在人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去看看就晓得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英,我的好人!你放心,不要好久我就会转回这里的。我的命已拴在你身上了,我们是同林鸟,即便大限来时也要一起飞啊!如果老娘还在世,我就把她接来,老人家心好,好帮你带孩子做些零碎事,你莫嫌弃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哪能呢!你娘不就是我娘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还要养几个崽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咧好咧,我给你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梅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又热烈地亲着。终于太疲乏了,都接连打起呵欠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睡吧,睡吧!明儿一早你还得赶路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可要等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蠢宝,我不等你还等哪个?快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人就轻轻地拍着他,抚着他,像拍抚一个乖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快,两个人就紧搂着沉沉地睡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睡得太沉了,太死了,以至根本未曾察觉一个危险的网已经将他们罩住。突然,他们几乎是同时从遥远的地方回游过来,惊醒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们看见了屋子里灯火通明,火把晃动,几张邪恶的笑脸在面前晃动。男人明白了,就跳跃起来,但是他们已被连人带床捆在绳索里,两边就有十几个大汉子把绳子抽紧来,他们感到了出气的困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嘿嘿……”一个中等个头凶肉恶相的汉子向他们淫邪地笑着,一支驳壳枪就指着张栓儿的头,“没想到吧?奸夫淫妇……早该收拾你们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人认识那汉子,曾经来过镇上的,听说是邹善人赶出门去的侄儿,邹太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大哥!”女人哭喊着,“求求你,莫,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求求我?”邹太久淫邪地纵声大笑,“怎的不早求求我,痒痒了怎的不搭个信把我?倒让个外乡佬丘八爷躺到你身上?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妈那巴子!”张栓儿用北方话一声大骂,呼一声:“嗨!”那捆绑结实的绳索竟然断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丘八爷跃起来,一脚踢掉了邹太久手中的枪,赤条条地跳到邹太久面前,挥起一拳打过去,姓邹的尚在惊愕,早挨了一重拳,趔趄着倒向屋角。毕竟邹太久也学过打的,跃起来,两人好一阵对打,一直从房里打到店堂里,直打得凳飞桌跳,难解难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该死的,还不快上!”邹太久没料到这丘八有如此的狠劲,有些慌张了,就一边招呼手下人。七八条大汉就冲进店堂,一齐围住张栓儿。长棍、短刀、拳脚,如雨点般袭来。这些人不比镇上十几个青皮癞皮,都是操过打的,并不容易对付。但那大兵有本事,撂倒一个又一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有心计,抽个空子退出来,一纵身跳进吊脚楼里捡起落在屋角的驳壳枪,一把从床上拽起惊吓成一团的小寡妇,左手挟住女人的脖子,右手拿枪指着她脑袋,连推带拖拽到门边,唬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丘八,你住不住手?再不住手老子宰了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到这情景,张栓儿楞了,停了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栓儿大哥!”女人放声地喊,“你莫管我,快些跑吧!跑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跑?嘿……!”邹太久冷笑着,“你敢跑?老子一枪一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栓儿束手无策,只恨自己没及时拿到自己的枪,咳,太大意了!他绝不能抛下女人!就吼道:“放开她!你放开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放开?有那样便宜的事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张栓儿明白已无路可走,枪又不在手上,只得软了下来,“你想怎的办?随你了,只不许伤害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乖乖地让我们绑了!敢动一下,老子就叫她脑壳上开花!你晓得我们是谁?民团!懂吗?民团!官府都让路的虎庄民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栓儿是听说过横行乡里的民团的,只是纳闷:陈家桥虎庄的民团,如何捣到这镇上来了?今儿可真凶多吉少了!娘的,今儿算完了,好歹都只好任由这些兔崽子们了!张栓儿望着赤裸裸的女人和自己,叹口气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任随你怎的办吧!但有一条:让我们穿上衣裤,要不然老子拼了,就捣个鱼死网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见识过这丘八的功夫,确实不易对付。说真话,他也不想伤了这漂亮女人,待除了那丘八,以后自己想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真再打起来,亡命的家伙说不定真弄个鱼死网破,我邹太久岂不要让人笑话?他是真想让他们光着身子出现在镇上人眼里的。但是物极必反,狗逼得急了还要跳墙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答应你!给他们衣服穿。”邹太久吩咐手下人,拿来衣服,让丘八穿了,自己仍然紧紧地挟着小寡妇,着手下一个人给女人套衣裤。那汉子诞着口水,磨磨蹭蹭一边穿一边摸摸捏捏那女人,邹太久就踢了他一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饿伤了怎的?快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沮丧至极的张栓儿就伸直手,让他们结实五花大绑了,那女人也给绑上了。邹太久仍然挟着她,枪尖儿指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人哭得伤心:“栓儿大哥,我害了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男人就说:“是我害了你!我万死不辞!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好好活着吧!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世道是不让人活得下、活得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就阴冷地笑笑:“外乡佬!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当兵吃粮好好的,怎么不去打仗图个出身,就当逃兵栽在女人胯底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世道的残忍与无理,张栓儿见得多了,他没有泪,眼里只有怒火,重重地向邹太久唾了一脸:“呸!你这条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找死啦!”邹太久唬一声,“带起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和记”的一场打闹,早惊动了左邻右舍,平日小寡妇待人不错,左邻右舍都很叹息。门口围着大帮子人,一个个傻瞧着绑着的这对男女,跟着他们走着,一直走到白果树草坪间,一边树上结结实实捆绑一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一个燥热的初夏夜间,天还没有亮,满天的星星冷漠地眨眼,俯视着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捉奸拿双的事总是传得快的。一会儿全镇大男细女,穷人富人,就都晓得镇上出大把戏了,更何况阵阵急促的锣声在前街后街来回响着,敲锣的是那个更夫,一边还喊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快去白果树坪啦!看奸夫淫妇!看通匪的逃兵!快起身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沸腾了,这个小小的山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 十、结局是一串“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全镇子总怕有千把几百人丁吧?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几乎都跑到了白果树坪里,两棵高高的白果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尽是人,窜涌的人头,鼎沸的人声,像过节,像庙会,热闹得不能再热闹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是黑幽幽的下半夜,火把、灯笼、竹亮片、马灯,各种各样照明的家伙都使出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果树坪里一片通明。四面的山,黑压压的就像无数的怪物,扑向这小小的镇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乡佬被结实地绑在东边白果树上,他仰起头来望着那深山围裹的一片夜空,空中很黑,深幽幽的像一个大锅盖,在这世上,群山就像举起这倒扣的锅。他想,他是被沉重地罩住了。他不能动弹,那些人晓得他有功夫,光用麻绳捆着还不行,外面又加了铁索绑住了他的手脚,手被反扣着,用铁索绞着扣在树身上。他似乎没有注意人们的笑虐、嘲骂,他不懂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那样恨他这外乡佬?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在这个镇子里,他从来默默无言,只是帮人做事,赚口饭吃。是的,他爱那小寡妇,第一眼看见她,他就丢了魂魄了。留下这副驱壳,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后悔吗?不,他不后悔!一个男子汉,一个扛枪吃粮受过多少苦楚也看过多少场面的汉子,他不惧怕,也不后悔!只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向她说,带她离开这个镇子,中国地方那么阔,总可寻得个谋生的去处吧?为什么这些人如此地狠?那邹太久,那实在经不起自己几拳的家伙,受谁人的知识,要这样对付他一个孤苦的外乡人呢?如果不是怕伤了那疼不够爱不够的女人,他能这样乖乖就擒吗?他只是可怜绑在西边树上的女人,他望着她,火光中,看见她满脸是泪,凄惨惨地望着他。现在他们只能用眼睛说话了。他望着她笑笑,他在说:我的妹妹,苦了你了!你不用怕,也不用担心我,我完了也值了!这几个月里,你给了我那么多怜爱,我这一辈子该享有的全部享有过了!你给我太多太多,到了阴间我也不会忘了你!我恐怕不能再跟你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了,他们会弄死我的!你千万莫伤心,你也莫怕,挺起胸来做你的人!他们是冲我来的,那就让他们来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女人懂他眼里的意思,她就哭起来,心里在流血,我的亲哥哥啊,这可是为妹的害惨你了!这些遭千刀的,如何就这样容不得我们俩?这可这样办呢?他们想羞辱我,我怕么格?自从张和生死后,一些家伙就不把我当人看了!我还怕羞怕辱么?我只怕他们害了你,没了你,我还活个什么?我的世界就没了!我同你一起死!我们赌过咒,发过誓愿的!没料想仙姑一点也不保佑我们,这世道啊!……我的亲人,你就怎的不挣脱绳索跑呢?你那样地有力气,你斗得过他们的,为么格就不跑呢?你叫我怎的不为你揪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嘻嬉笑笑的围观者是不懂得他们眼里说出的话语的。闭塞的山里人,多难得碰上这么一场把戏,许多人都在开怀地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自觉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了,他正在绘声绘色的讲捉奸的经过。这两个奸夫淫妇,如何地亲得扎扎地响,说过多少酸溜溜的话,如何弄得精疲力竭睡得死猪一样,如何被他们光溜溜的绑住了。原来,这些家伙早就偷偷地从河里上了吊脚楼,躺在了房上楼板里,贴着楼板挨了几个时辰,待他们睡熟了,才从楼上轻轻溜下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栓儿后悔自个太大意了,怎的就没能有半点察觉呢?而且把枪也插在衣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队长,你怎的给他们穿上衣裤?”一个癞皮问,“光溜溜的绑在这里几多好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让你看了回去做美梦吗?”邹太久笑得很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就好了你们几个哪!他们俩磨的粑粑都给你们捡着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子跟你娘磨粑粑让你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白果树坪里就暴起了一阵阵淫笑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催催我叔叔。”邹太久不笑了,指点手下的一个汉子,“他们几个镇上主事的,怎的还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了好一阵子,邹善人和几个老板姗姗迟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怎的了?”邹善人一到,就望了望两边树上捆着的人,“太久,怎的把他们给绑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就故意描绘了一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咳,大妹子!”邹善人踱到小寡妇面前,挺和善地笑着,“你瞧你,受了外乡佬的当啦!这可怪不得你,那外乡佬听说力气蛮大,镇上青皮后生都打他不过哩,你能出得他的手?”邹善人向着里外三层人众拱拱手,“乡亲们,乡亲们!这林家妹子嘛,好歹是我们梅山镇上客家人,男人张和生死得早点,有个三两点短处怪不得这女人;我们大伙抬抬手,放这女人一码,莫怨这妇道人家,女人家有女人家的苦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们很肃静,听邹善人说得在理,叹邹善人到底心善,维护的是镇上人。几个平日跟林梅英相处得不错的女人,还抹开了眼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们没有话,邹善人转向张老板:“张老板,林家妹子是你张家人的媳妇,你就做个担保,给她松了绑,你们张家人把她领回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要得,要得!”张老板会意,叫上几个张姓人,给小寡妇绑松了。任女倒向着绑着的汉子嚎啕大哭,欲冲向他去,被一帮媳妇们拽住了,连拖带拉地出了人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小寡妇不肯回去,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她不晓得镇上人要如何发落外乡佬,那牵住她心肠的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就走向张栓儿,仍然和善地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远乡这位大哥,你是个当兵的,当兵不随队伍走,赖着在我们这镇子上住下来,我们也未曾亏待你,未曾向官府告发你,你好好儿做些事就是了,如何要在这镇上称王称霸?占着人家的媳妇,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丑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为么格就不回你老家去?留在这边,总规有么格意图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丘八爷一点也不示弱,重重地朝前唾了一口,把唾沫啐到邹善人脸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唉!这位大哥!你犯了梅山镇人众怒了!”邹善人仍旧笑着,“众怒难犯啦!光搞个把寡妇都还事小,听说——”不经意间,邹善人向侄儿邹太久使个眼色,停了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就急忙接上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乡亲们!这外乡佬何止搞个把婆娘?男人偷个把婆娘,女人养两个汉子,在我们这山里也算不了个事!顶多出出洋相罢了!乡亲们,你们哪里晓得?这家伙为么格当了逃兵?当逃兵本就要挨重刑的!这家伙何止是个逃兵?不是,他是留下来通匪的!通的是山那边的‘红军’‘赤匪’!大伙说,这了得起么?逃兵、强奸民妇、串通‘赤匪’,他该当何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呀!有这等事?”邹善人十分地惊讶,“通匪可了不得!将来白军来了,镇子都会被洗劫的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镇人就个个恐慌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混帐王八蛋!”绑着的汉子骂开了,“你们血口喷人!想弄死我编些白话骗人,你邹家人都不得好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嘴还硬!”邹太久劈头就是一巴掌,狠狠地转向众人,“大伙说,怎的办?这祸害还能留镇上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打死他!”有人吼出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打死外乡佬!”跟着就是一片吼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带来的七八个团丁领头,十多个被那丘八爷张栓儿制服过的青皮、癞皮们看着机会来了,要报一箭之仇,加上一些担心镇子要遭洗劫的汉子都一拥而上。棍棒、石头、拳头……如雨点冰雹一般砸向那个捆绑着的外乡佬。……盲目的聚打,对外乡人的无端的积怨与仇恨,一齐发泄到这个可怜的外乡佬身上。在此间一两百年繁衍的、反客为主空前团结的客家人,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到喊“打死他!”坐在草坪边哭泣的小寡妇林梅英一跃而起,冲进人群,看到那汉子已被几十个精壮汉子围住痛打,就发疯般地呼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她拼命拉扯着那些愤怒的人,但一个弱女子哪能拉的一个两个开?“求求你们了!你们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凄厉地喊着,但她的声音只如游丝、只是绳营,早淹没在众人的呼喊吼叫声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有一些平素老实良善的人们,围观在外面,感到恐惧,感到腿肚子有些打颤,痴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寡妇拖不开那些强有力的男人,就回身找到邹善人,双膝跪下,抱着那镇上主事人的双腿,哭喊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板!邹老爷!你老就说句话吧!要打就打杀我啊,放人家一条生路吧!人家屋里还有个老娘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要搀那女人起来:“林家大妹子,快起来快起来!这样几多不好!这人是个坏种,一个通匪的逃兵哪!你都已经受他害了,还替他说么格情?再说,众怒难犯,我也没法子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老爷!”女人不肯起来,抱着邹善人的双腿摇晃着,“你老做做好事!做做好事!放他一条生路吧!只要你放他一条生路,我给你做牛做马,你老要什么我都给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你说的么格话!”邹善人就又和善地笑着,“难得你一片菩萨心肠!你起来,我试试,看能不能喊开众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叫住邹太久,对他耳语一阵。叔侄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一干人等吆喝开来。那绑在树上的外乡佬早已耷拉着脑袋,没了声息。邹太久着人把那丘八爷松了绑,外乡佬就像一段木头一般倒在树下。人们看时,他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到处是血迹,满头满脸血肉模糊,再也没有动弹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围观的人惊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太久伸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子,又捏了捏手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没气了!他死了!总算除了一害!”他轻淡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邹善人就惊叹了:“那样强悍的兵牯佬,怎的经不起一顿拳脚?你们这些人哪,教训人家一餐也就是了,如何要把人给打死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先前惊恐不已的小寡妇林梅英,此刻似乎突然明白了。大叫一声,踉踉跄跄扑向那血肉模糊的躯体,伏在尸身上痛哭失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哥啊!你死得好惨啊!都是为妹的害了你啊!你本来今日要回老家看望老娘的,怎的就不能言声了呀!你不是说,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吗,怎的就死了呀!你可不能死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人一边清清楚楚地数落,一边抚尸嚎啕。只有在这时刻,一镇子围观的人才安静下来,随着那凄哀的哭声,心软的女人们流泪了,连打人的汉子们,手上都觉得隐隐地有些疼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亮了,又一个大梅山里晴朗的早晨!只有少许的雾在远处的山间织起些轻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些山里人,就都面面相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哭着哭着,小寡妇就跳起来,那么地迅速,首先给邹善人重重一个耳光,接着又抽了邹太久一个耳光,依次是张老板、林老板……乃至她找得到的那些曾经侮辱过她的男人们,几乎都没能反应过来,就挨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些人一时间懵了头,竟忘了抓住她,揍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哈……”那女人接着一阵狂笑:“你们这群畜牲!哈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见她举起右手,痴呆呆地看着那手掌,不断地哈哈大笑,一边摇摇晃晃,就剐衣脱裤,露出了那浑圆的奶子,浑圆的屁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哈……都拿去吧!拿去吧!那去吃拿去啃呀!哈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疯了!”有人惊叫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疯了!这女人疯了!”人们都一片惊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女人真疯了!她脱下裤子,一把罩在邹善人头上,冲开围观的人众,扭着摇着,一边手舞足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疯狂的笑,震动着山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谷依然。大梅山仍高高地举起它的头颅,仙姑岩仍像个女人趴开胯躺在天宇下,胯下就夹着这小镇子。东溪、西溪、南河的水,仍然哗啦啦啦地流淌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此,山镇子里就多了一个女疯子,披头散发,来来去去。常常,夜半三更,镇子里的人从梦中惊醒,就听得阵阵凄厉得令人浑身肉紧心麻的笑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哈哈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