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地上傅雷 天上仙鹤</p><p class="ql-block">姚文学</p><p class="ql-block"> 千百年来,纵观历史,无论哪个时代,知识分子中总有少数与众不同的另类,他们怪异的行为让人不可思议,他们横溢的才华又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新中国建立后,中国文化界出现两位奇人,不拿国家薪水,全靠稿费度日,傅雷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被柯灵先生喻为“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敢于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是才气、勇气使然,更是骨气使然。拒绝编制的同化,傅雷先生坚持独立自由的立场,固守书斋,匐匍于中外交接的艺术边缘,苦心孤诣,翻译出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外国文学作品,赢得学界“风格神似”的赞誉。</p><p class="ql-block"> 刚正不阿,爱憎分明,我行我素,是傅雷先生品性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些说起来容易,付诸行动比登天还难,尤其身处那个革命的政治年代,随时可能会把自己带血的头颅送上真理的天平。一九六六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如海啸一般,疯狂席卷全国,傅雷夫妇难逃厄运,被诬陷为“反党罪人”,带上高帽,当众罚跪,蒙受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拒绝生命,傅雷先生毅然决然,留下一纸交待周全的遗嘱,一夜之间,携手贤妻朱梅馥女士,双双共赴黄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一幕多么悲凉的人间惨景,多少人为之掩面啜泣,长叹不已。</p> <p class="ql-block"> 有人把译者说成作者的仆人,有人把译者调侃成不忠的美女……,这些带有讽刺挖苦意味的戏言,到了傅雷先生的面前,全部粉身碎骨,随风而逝。“翻译家”的桂冠,戴上傅先生的头顶,始终光环闪烁,耀眼夺目,傲然而高贵。丹纳的《艺术哲学》、罗曼·罗兰的史诗般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还有巴尔扎克的浮世绘式的《人间喜剧》十五部,层层巨浪,大河奔腾,把中国千千万万的读者领进一个新奇浩瀚的艺术海洋。傅雷是伯乐。傅雷是红娘。傅雷是导游。</p><p class="ql-block"> 翻阅傅雷先生的艺术遗产,排除大量翻译作品,那些触及美术、音乐、文学领域的评论性鉴赏类文章,恰似快刀斩乱麻,招招式式,庖丁解牛,见解独到,语语中的。傅先生默默站立旁观者的位置,一支生花妙笔,紧握手中,源源流淌出滚烫的热血,到处印上思想的鸿爪,拨云见日,点铁成金,令人读之仿佛春风拂面,旱逢甘霖,绝处逢生,真是痛快淋漓!</p><p class="ql-block"> 轻轻揭开《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与傅聪谈音乐》《傅雷家书》,犹如启封几坛窖藏多年的陈酿,阵阵诱人的芳香扑鼻而来,一群西方杰出的艺术大师,群英聚会,纷纷闪亮登场。在这里,傅雷先生如同讲坛上的讲师,口若悬河,舌吐莲花,古今中外,娓娓道来:达·芬奇的作品幽深辽远,具有不可抗拒的销魂的魔力;宏大开阔的米开朗琪罗,紧紧围绕一个痛苦的主题;拉斐尔浑身洋溢着轻柔明媚的情调;贝多芬的音乐里涌动着战斗的勇气;莫扎特的则充满生活的信心;肖邦那里简直就是一个诗歌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读《傅雷家书》,容易联想起《曾国藩家书》,二者对比,傅雷先生把儿子当朋友,与傅聪促膝谈心,平等交流,微火炖汤,“艺术”是亮点;曾大人则以长者身份,居高临下,谆谆教诲,“修身”是亮点。在傅先生给他儿子的信中,有许多许多讨论艺术话题的妙语锦句,看似随手信笔拣来,实是傅雷先生凭着天赋的艺术敏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爆发出的思想的火花。在傅先生眼中,“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落皇帝的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的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一串串甘美智慧的果实,来自灵魂的深处,飘荡着沁人肺腑的芬芳!难怪楼适夷先生说,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的读物,也是一部充满父爱的呕心沥血的教子篇章。</p> <p class="ql-block"> 傅雷先生的艺术造诣究竟到达哪般境界?看看他对黄宾虹、张爱玲的艺术评论,先生之风,澡雪精神,便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p><p class="ql-block"> 我国著名国画大师黄宾虹曾在给傅雷的一封信中写道:“知己之感,古人所难,今荷雅爱,遇于生前,何幸如之!”傅雷先生看到黄氏作品,一见倾心,推崇备至,尤其钟爱他的从艺指导思想:“笔墨精神千古不变,章法面目日日翻新;一个画家师古人不如师造化,造化无穷,取之不尽。”傅雷不仅精心为黄大师在上海操办他生平的第一个画展,还专门用文言文,洋洋洒洒,撰写一篇优美动人的长文《观画答客问》,详细解剖黄氏的笔墨特点和艺术风格。文中高度赞扬黄宾虹的作品:“随意挥洒,信笔所至,不宗一家一派而自融冶诸家于一炉,水到渠成,无复痕迹,不求新奇而自然新奇,不求独创而自然独创;此其继往来,雄视古今,气象万千,生命直跃缣素外也。”黄、傅二人建立的真诚深厚的友谊,早已成为中国艺坛上一段广为传颂的佳话。有人议论说,是高品位的傅雷发现了大师级的黄宾虹,如果不是傅雷慧眼识明珠,也许黄宾虹就会永远沉沙河底,千古埋没。</p><p class="ql-block"> 近些年来,张爱玲重返人们的视野,再次成为大红大紫的热点人物,有关她的传奇、流言、陈年旧事,井喷一样,遍地泛滥,时间又一次证明张氏作品的天才价值。70多年前,当张爱玲像一颗新星一样刚刚从文坛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就立即引起傅雷先生的极大关注。他说《金锁记》“至少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傅先生奋笔疾书,有一说一,字里行间,爱恨相交,警钟震耳,可谓苦口婆心,于《万象》杂志上发表长篇巨制的论文《论张爱玲的小说》,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才华最爱出卖人!”傅先生在文末引用别人一句这样的话来:“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时隔半个多世纪,许许多多的事情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今天来读这篇开山式的评张文章,着实感觉余音绕梁,极耐寻味,同时由衷佩服傅雷先生高瞻远瞩,具备超常灵敏的人生、艺术嗅觉。</p> <p class="ql-block"> 深夜里阅读傅雷先生的著述,读着,读着,仿佛看见远处角落里,居然藏着一个喝过多年洋墨水的硕儒的身影,其思想的光芒,合着霓虹的节拍,给夜行者一个缤纷多彩、如梦如幻的新鲜世界。是的,黄金,埋得再深,再久,本色永恒,价值不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