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九间房<br><br> 2022年8月7日,父亲永远留在了82岁。<br> 父亲生前是个急性子,临终那天也是。中午1点多进医院,下午2点多住院,5点多进重症监护室,晚上9点就离开了人世。<br> 父亲说他急性子是一辈子改不了的,乃至临终昏迷的他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急匆匆走了。<br> 父亲走了,在这个最为炎热的夏天。按着农村的丧葬习俗,父亲的骨灰就安放在老家绿树环绕的墓地。<br> 父亲的葬礼是在锁呐声中进行的。烈日当空的上午,空气中弥漫着火热,长长的送葬队伍,高亢而激越的锁呐声在旷远的田野里响彻。<br> 父亲生前喜欢热闹。82年前,他在鞭炮声中来到了人间;82年后,我们在锁呐声中送走了他。<br>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父亲在锁呐声陪伴下,大步向前走,一直走向天堂。<br> 想起十年前写的一篇短文,今天翻出来,算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br><br> 九间房<br> 老家有九间瓦房,是父亲一生的心血。<br> 1<br> 应该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吧,父亲开始谋划他的第一次建房。父亲的计划是新建两间瓦房,墙是内砖坯、外包砖结构,那时叫“里生外熟”。屋顶全用瓦封面。需要说明的是父亲的这种计划在当时的农村应该是一种奢侈。因为在那个遍地是茅草房的时代,能拥有瓦房是一般家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父亲能做到,当然他凭的是自己的力气与汗水。<br>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中文化的父亲推辞过民办教师、大队书记等工作,专心给供销社运货,不为其他,只是因为这份工作挣钱多,能够为五个儿子供书上学。一辆独轮车,一根车绊,风和日丽也好,雨雪交加也好,父亲就推着他堆积如山的的独轮车,一步步坚实地向前走。趟过水沟,踏过泥泞,爬上陡坡,一趟趟地运送着各种货物。那个时代的农村人大多在地里挣着工分,而父亲在路上挣着工钱。<br> 生于七十年代中期的我,无法记忆起父亲推独轮车运货的情形,但在我童年的幻想里总会出现父亲推独轮车艰难前行的高大身影。——事实上,现在来看,父亲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实在算不上高大。<br> 父亲用自己的独轮车终于推起了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瓦房。<br> 父亲喜欢看戏,还会唱几句淮剧。那些年,父亲经常在晚上用自行车带着我和母亲去几里外邻县小影剧院看戏。我坐在前杠上,母亲坐在后面,四十左右的父亲一边用力踏着车,一边大声地唱着:<br> 锣鼓喧天好派场,青纱轿坐的我七品正堂,众衙役前呼后拥多威武……<br> <br> 2<br> 我慢慢长大了。<br> 父亲的手推独轮车换成了驴车。驴车的速度快,载重大,父亲挣的钱也更多,但运货的路程更远,吃的苦也更多。去运货空车的时候还好,父亲可以坐在驴车后面,省了脚力。回来时就得和驴子一起走,一步一步地拉着满车的货物向前。赶过驴车的人才知道,运货时,运货人的双臂必须一直压着平板车的前杆,用力保持平板车的平衡,同时还要控制好驴的行进方向,稍不小心,会有车翻人伤的危险。而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路程需要用脚一步一步地量完。<br> 哥哥们也长大了,父亲偶尔也会在假期让他们其中的一个跟他一起去运货。父亲说这是让他们经受锻炼。可惜哥哥们都没能从运货中体会出人生的艰难,四个哥哥在读书上都很令父亲失望,三个哥哥用着父亲运货的血汗钱读完了高中却没能走进大学的门,而三哥连高中也没能读。失望归失望,儿子大了,总要娶媳妇。<br> 大哥二十岁就结婚了,新房就是那两间瓦房。<br> 父亲和母亲搬出了那两间瓦房,住进大屋,门朝东的三间草房。孩子都大了,又添加了人口,父亲和母亲开始筹划第二次建新房。<br> 这次是拆掉面朝东的老屋,在原来三间茅草房的地基上建起三间瓦房。那时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家都建了新瓦房,我家的不远甚至有人家建起了小楼房。父亲有五个儿子,他和母亲盘算着每个儿子至少有两间瓦房,至于楼房,父亲常说那是你们自己以后的事了。<br> 虽是三间瓦房,光建就花了近两个月时间。不是我家的瓦房比别人家复杂,而是因为那年夏天下了整整一个多月雨。我清楚地记得墙砌到一米高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了工,父亲用塑料纸盖了刚砌好的墙,每天早晚收听着电台天气预报,盼望着天气放晴。<br> 秋天我们开学的时候,房子终于建好,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搬进了宽敞的新房。<br> 那时邻县的那个影剧院好像已经不再演戏了,劳累一天的父亲常常是听着那台老式唱片机里的戏入睡的。父亲还是喜欢听《七品芝麻官里》的那段:<br> 锣鼓喧天好派场,青纱轿坐的我七品正堂,众衙役前呼后拥多威武……<br>3<br> 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农村的供销社已经衰败。父亲的驴车也落后了,运货的效率远比不上拖拉机。父亲的时间和精力更多地投入到承包田的耕种。大哥结婚后一直在外面,家里二哥、三哥也都在家里帮助种地。四哥和我还在读书。<br> 儿多老命苦啊!父亲经常慨叹。劳苦的父亲和二哥三哥一起开始为第三次建房而做准备。<br> 父亲和哥哥他们用独脚车和平板车运来了大堆的泥土,就堆在门前的麦场上。一开春,年过半百的父亲就开始带着二哥三哥制作砖坯。每天早上,父亲他们天没亮就起身,挑水把泡土。我上学时,他们已经开始泥土的搅拌。中午放学回家,麦场上整齐地摆放着脱好的一排排砖坯。那个初春,我还穿着棉袄,父亲他们只需穿着一件厚点的单衣;等我脱去棉袄穿单衣时,父亲他们已经索性穿起了背心。我有时也会去帮会儿忙,没做一会儿,我也就和父亲他们穿一样多了,身上满是汗水。那时我懂得了什么叫劳苦。<br> 菜花凋零,杨柳吐绿。一个春天,父亲带领哥哥们制作了两万多块砖坯。夏天,父亲请来师傅,在场上垒起了一种叫作“捆窑”的简易砖窑。一个月后,我家场上堆满了红色的砖块。<br> 砖头准备好了,但并未立刻动工。前后准备了两三年,终于在老宅基地的左侧新建起四间瓦房。<br> 如今,父亲的五个儿子都已成家,最小的我也已年过而立。我们兄弟分散在四处,只有春节时才回家聚聚。父亲最早建的那两间小瓦房早已破败不堪,他舍不得拆掉,用几根粗大的树棍抵住了后墙,防止倒塌。里面没人住,放些粮食、杂物。另七间房屋也只有父亲和母亲平时居住其中。<br> 年已古稀的父亲身体健康,精神也很好,他和母亲还种着近十亩地。每次我回老家总是见他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清闲。可惜现在的农村竟然没有戏看,老式的唱片机也早已淘汰,父亲偶尔会看看淮剧影碟。<br> 2010年春节,一家团聚。除夕之夜,儿孙满堂的父亲喝了几杯酒,满面红光,竟唱起了那段久违的七品芝麻官。父亲的声音虽然苍老,但仍然那么铿锵:<br> 锣鼓喧天好派场,青纱轿坐的我七品正堂,众衙役前呼后拥多威武……<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