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几何时》第一回『修改版』 涸州变

猫司半夏

大尧国南疆，涸州城。

“城门破了!”

几片乌鸦的翎羽冷不丁地随着轻骑的洪流飘落。

刚刚被击碎的城门上，鲜血淋漓，嵌满了羽镞箭矢，还有钢刀阔斧。

而这门前也早已堆满了大燕国八大颜军营里面，已战亡军将的尸体。

那血竟将黄土大地凝结成坚硬的红砖般，连马蹄都难以踏碎之。

大燕国阵前大将军赫有宛，虽身负旧伤，大病初愈，却仍锐气不减，首冲在前，率领着五千八大颜将士，终于冲过了这道折兵近千才得以击破的城门，涌入城内。

这下，城中不足百人的尧军，立时崩溃，丢盔弃甲，靡旌折旗，该跑的跑，该下跪投降的下跪投降，一个个爹娘长，爹娘短，倒叫的勤快。

正是树倒猢狲散啊。

而那涸州城中的大尧国守将——那个叫殷浩的王八蛋，此时却还在太守府里光着膀子，满院子里追姑娘寻乐子?

将士在城门厮杀，他却不闻不问，自寻欢乐？

赫有宛听闻前锋觇侯带来的这则消息，气得哆嗦，率兵几十，气势汹汹地踢开了太守府门，几个护院的围了上来，却被赫有宛翻手几刀，抹了脖子。

赫有宛寻到了殷浩的内室，手里握着剑，冷眼看着他。

此时殷浩还坐在床上，在拉着一个姑娘的手死死不撒开，只是嘴上调笑道：

“……哈哈哈……赫将军?来了?哈哈哈……这涸州闺阁里的，能有几分姿色的，也就这几个了……我都赏给你，你尝尝鲜……前提是，你得放了我……”

话罢，伸手继续抚摸那姑娘的手背。

“放开我!”

那姑娘看赫有宛来了，似乎忽然有了力气，也壮起了胆子，用力地撤回自己的手，遂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

殷浩脸上瞬间烙上了五根小巧却又鲜红的手指印。

姑娘羞愤地转身，跑到了赫有宛等人身后的门外，不知所去了。

赫有宛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人没什么心气了。

“......涸州第三次战役，尧国阵前指挥，五品将军，殷浩？”

“额呵呵......知我姓甚名谁，还问。胜利者，都这样罢......嘶......这小娘子，还挺辣的......”

殷浩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抽了嘴巴的脸，怪笑道。

赫有宛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他废话了。

殷浩很不清醒。他也没办法让自己清醒。

一个挫败者——十五天前还是胜利者的挫败者——有什么能让他清醒的呢。

只能嗔于女色欢愉中逃避。

于是赫有宛下令，将这淫将殷浩，明日午时，斩首，悬其头颅于涸州女祠前，以告慰这些被他糟蹋了的女娘们。

处理完殷浩，他隐隐觉得有点头脑发乱，感觉内心很荒芜。

对，就是荒芜。像长满了杂草，爬满了蛆虫般，荒芜凄凉。

涸州之战得到胜利，虽然赫有宛终于能够不负陛下所托，站在了这涸州城的残桓断壁上。

但是他没有甚么成就感。

只不过是觉得没有愧对陛下罢了。

看着城中百姓的俯首，他幽幽缓了口气，觉得这里太苦了。

残衣破袄，风尘仆仆。

他心里究竟还不是滋味。

涸州城这半年来却经历了多少场浩劫，人们也随之受了多少苦难?

只怪这涸州位于大尧国和大燕国的版图交界，北接大尧，南承大燕，两国战争，必受牵连。

半年来，就在他今天占领涸州城之前，此城一共易主了三次，算上这次的话，已经四次了。

两国将军们走马灯似的轮番站在城楼，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似闹剧一般。

他们每一次的楼前眺望，都是下一次狼烟洗礼的序章。

这些将领，有的像饿狼厉鬼般,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刮骨熬油似的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不久便因城门失守，裹挟金银，逃到西边去了。

有的却也清廉拮据，严明军法，禁止抢掠，安抚民心。不过好景亦不长，不到半月，也被敌国的军队扒开了城门。

连城外的军营帐子都是，今天尧国军队在里面猜拳休憩，磨刀霍霍，明天却又是燕国的庆功舞曲《蛮蛮舞》流光溢彩，一泄汪洋。

当初破门庆功的人，冷眼看败者；而今日他人破门，当初的胜利者又被冷眼唾弃。

城外的军营还是城门楼子，无论是插了大燕国的苍龙藏蓝旗，还是大尧国的麒麟金光旗，本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城中的百姓却因此不得安逸，这便变成了大事。

坊间百姓，一听狼烟起，都是失神落魄的惊慌。

街道上的娘们儿们收拾起自己心爱的首饰，藏起最喜爱的衣物，把自己打扮得犹如野人，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商贾们家中都有地洞，最适合藏裘皮金银这样的贵重物什了。

来此羁旅的行李游子，也都惊慌失措，不知所归。粪坑，桥下，树林......都是他们藏身保命的归途。

因为而很多次破门而入后，随即而来的便是兵士们狼虎般的暴乱与抢夺。

无论是战败的兵，还是战胜的将。

钱财，妻女，杀戮......都是他们杀红了眼的泄气用的物什。

况且，西北面的屠图人像一群群出笼的野兽似的,趁涸州等城镇战火纷飞，乘骑而南下，破门人户，烧杀抢夺,几乎能涸州翻了个底朝天。

金币银钱、绢帛粮米被哄抢殆尽。

百野殚竭，万户罄尽。

一时间饿殍遍野，饥民遍地。

城中的人们不得不成群结队地拥出城外，寻找安逸，成为流民。

沉疴缠身的、垂危的病人，在日夜呻吟着，苟延残喘着,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颠簸迁徙，只能呆立城中，静待杀戮的到来。

孩子们无家可归，流浪在街头巷尾，有的赶出城外，小小年纪便日夜兼程，做了异乡的行李。

骨肉分离，爱人两隔。

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们啊，还有多少血肉能够他们吮吸和啃噬?

当初大燕国陛下本来不想再争夺这座城池了，毕竟百姓为大，四次拉锯战，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他也放不下心。

两国交战，何故难为这些百姓呢。

但就在朝中审议，准备与北尧签订疆土善后条约时，群臣开始两派舌战。

那当朝首辅刘彦麟，主战的作俑者，却三番五次鼓动大燕皇帝，声称是时军士热情，星象灿烂，恢宏远大，潜龙在渊，天时人和俱备，不如一鼓作气，再次夺回涸州。

庙堂群臣两派，见陛下不语，便开始放开手脚，殿前喧闹，最后来了点狠的，竟然还拿起朝笏互殴起来。

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殿前失仪起来，一个个不比娘们逊色，抓挠泼辣，乌纱帽乱飞，翩翩君子气度全无，霸气得很，光凭这一手，若是搁在市井中，那还不得搏得满堂喝彩啊。

群臣闹翻，气得燕王离开龙椅，蹲在台阶上捂着脑袋头痛。

败了，难逃其咎，胜了，是赢在了百姓的破骂声里，也不值得邀功请赏。

赫有宛却轻轻叹息，沉吟一阵，旋尔破口，大骂主战派，言道驴草的没爹娘没人性，在庙堂上争吵地聒噪，却比放屁还无用。你们这群软蛋，要打自己就主动请缨，只会些嘴上绣花活，倒不如我来，率兵八千，趟这摊浑水，省的你们一个个高洁爱民，怕脏了华服。

诸位群臣前一秒还互殴厮打，口若悬河，端的激烈，后一秒，便消停了。

燕王见稳定了，憨憨笨笨地抬起屁股坐回了龙椅，仍不作声，心里想道，终于消停了些。

他们确实消停了。可是赫有宛呢？

他的内心此时像是被埋上了千斤乱石，崎岖粼粼，扎得他心痛。

他看向旁边刘彦麟的副得意的笑，觉得恶心。

若非你是首辅，给你几分薄面，不当面骂你。这次我是看在陛下困厄，才让你得意。

并且......不止是为了给陛下解围。

如果他能去攻打涸州，那是不错的抉择。

因为他放心。

他清楚自己的手下军士，军纪严明，不似那些其他军士，纯属刁蛮之徒，破城便哄抢一番，难以保证城中百姓安逸，不受牵连。

北上后，他力主劝降，广寻巧言善辩者，一心求得和平解放。

但城中的敌国守将殷浩却是个混蛋。

三位夫子进城劝降时，他正在城主太守府中白日宣淫，姑娘们都是城里的闺中少女，脸蛋上还是幼稚的。

夫子们无奈，硬着脸在室外听着殷浩床榻打架之声，口中滔滔不绝，好言相劝，高官厚禄不说，就是答应的让他做这太守也不行，冥顽不化，竟然把三位进城劝降的几位夫子，用刀架着脖子，推出院外，阔斧枭首，并将三位的首级高悬于城楼之上，血腥不堪。

听说，三位夫子的身躯都已经剁烂了喂了狗。

并且那殷浩竟还变本加厉，在城中大肆征兵，十岁以上男丁，皆被迫置于城楼，每人寥寥几支箭矢，弓都拉不开，留在城墙上，做些个活靶子。

赫有宛气得连夜难眠，却又不想战攻。

如此一夜，竟然染了风寒，牵扯了西征一战的旧伤，没声没息地竟昏睡了三日！

军中事务只好交给几位参将考虑。

而那些可不管什么百姓疾苦，驴草的尧国人，杀光了才是血性男儿该做的事。

他们早就已将看不惯自己家大将军蹑手蹑脚打仗的作风了。

参将们一致同意，下令围城。

这下子，涸州城被大燕八大颜军队围城三日，禁止粮食入城，连一只蚊虫都飞越不过。。

这样一来，三天的时间，城中粮食式微，光景惨淡，人心惶惶，家家断炊，已然奄奄待毙了。

直到今日半夜，赫有宛苏醒过来，听闻军医所言围城之事，咬牙使出最后气力，骂了一声糊涂。

这么做，与那混蛋殷浩做和区别？

断了城中粮草，百姓必定遭灾！

于是匆匆披甲，不顾诸副将劝阻，立即攻城。

还下了一道死令：攻城之时，若军将错杀城楼平民，斩立决。

这样，鏖战城门，直到午时，方才攻下涸州城。

想到这里，赫有宛心忽然变得很沉重，似乎连八大颜军中最强壮的骏马也拉不起来一锱一铢。

因为，他让百姓们，感到了这燕国的狠厉。

为了攻城，竟然围城断粮。

他恨自己病倒，也恨那些下令围城的参将，更恨那些参将身后安排他们的那些朝中混蛋。

皇上年幼，被他们戏耍便罢了。

还敢在我八大颜做事的时候，指手画脚，横劈一腿？

他攥紧了拳头，关节发白。

此时站在城楼上，他感觉得到，身后的这些战战兢兢跪在街道上的百姓，目光灼灼，烧他的心。

他懂得，他们都恨自己。

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