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牛街

边城书生

　 　终于，我来到了牛街。

这儿是鹤庆的一片故土，地处马耳山西麓，现在是洱源县下辖乡。

元明时期至1958年1月，牛街都归属于鹤庆府、州、县管辖，历史、文化和经济与鹤庆本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打着深深的鹤庆烙印。

　　虽然已是秋天，但牛街依然是一派盛夏景象。绿油油的稻田、高杆的玉米、整齐的菜畦掩映着粉墙白瓦的白族民居。

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到牛街了，上一次是整整三十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出差丽江时经过了牛街。为顺道探望父母，去程时我是从下关经鹤庆到丽江的，返程乘丽江直达下关的客车。那时的214线叫滇藏公路，旅行只有乘大客车，而且乘客全程被驾驶员左右，其餐饮、方便等都会被“宰客”，驾驶员们会勾结沿途经过的的偏僻小店，把又渴又饿又内急的乘客拉去“宰杀”。隐约记得客车很快地穿过牛街老街子，最后到一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寨的小店吃了中饭，故而虽然经过一次但我对牛街毫无印象。

此番则不同，我可以慢慢地去“寻访”。

牛街的街子在214国道东面缓坡，长街商铺鳞次栉比，行人和店家都是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显得很慢，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激动的我忙着拍照，并不时停下脚步询问路过的老人。

出乎意料，一开口，他们就会用肯定的语气问我：“你是鹤庆人吧？”“你从鹤庆来吗？”得到确定的答复后，他们就会激动地与我用白族话与我交流，还会继续说：“以前我们属于鹤庆管。”

一位老大爷满怀深情地说：“牛街当年是鹤庆西区，以前我就是在鹤庆上的中学……”

　　看得出，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娘家来人。要知道 ，在马帮运输的时代，鹤庆马帮、商帮就是沿着从这里前往大理，方才通江达海的；鹤庆历史上的28位进士，上百位举人也是从这里向京城进发的；一辈辈鹤庆游子也是从这里走向大江南北的，包括蒋宗汉、丁槐、李宗黄、黄洛峰、李鉴尧、杨知勇、孙关升……

对他们来说，牛街是人生航船的第一个码头、第一个站点，也是暮年后魂牵梦萦的人生始发地。

　　白族话我懂一部分，但仅限于“扎、给比、哑夸、衣差、衣背”等词汇，连贯语句不大明白，也不会“打”（白族语讲的意思），只得干脆说：“我听不懂民家话，请讲汉话吧～”

听后，他们总是笑笑，便改用汉话详细回答我之所问。

我自然详细问瓜拉坡现状。

瓜拉坡是牛街通往鹤庆的重要驿站，也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过了瓜拉坡，即可南抵大理并前往昆明。 以前，父亲曾无数次告诉我，十六岁成孤儿后，他便从鹤庆出发，在瓜拉坡客栈歇一宿，赶去洱源凤羽投靠姐姐；后来，他又多次经过瓜拉坡和牛街；他常讲当年在瓜拉坡客栈歇息的趣事和在渔潭会址遇豺狗的往事，引起我无尽遐思。

瓜拉坡，白族话为“瓜拉白”，意为蕨菜坡，过了多蕨菜的瓜拉坡，即进入森林密布且阴森的马耳山古驿道。明朝时童轼曾赋五言诗《鹤庆道中》形容其艰险清静：“岩深多险阻，马足正凌竞。瞑雪依巢鸟，斜阳归寺僧。林疏鸣败叶，涧古积坚冰。去去无辞远，荒山又几层”。

鹤庆名人李宗黄也曾在这条古道往返过，他在《李宗黄回忆录》中详细记述了1933年1月返乡经过牛街和瓜拉坡的情况：“晚上走不成，再宿牛街，到热水塘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已经踏进了鹤庆县界，可是要与高堂老母相会，却还有两天的路程……由牛街至黑泥哨，一共是八十五里路，途经上站、板桥哨、三场臼，共历四十五里以后抵达瓜拉坡，那儿是昆明—鹤庆之间迤西道上最长的山脉、最高的巅峰，形势之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山势险峻，腊月经其间，寒风扑面宛如刀割。当夜宿黑泥哨鸡毛小店，跟邓县长及各区代表、湘儿等一道儿打通铺……”

可见，汽车交通出现之前的岁月，牛街、瓜拉坡等地名在鹤庆游子心头是那么亲切、那么沉重，牛街就是他们离乡后生出乡愁的地方，也是返乡时“近乡情更怯”的地方。

　　老乡们说，瓜拉坡离牛街十来公里，从一个叫福田的地方往马耳山上爬，以前的老驿道还保留了一段，但那边正在修鹤庆、剑川至兰坪的高速公路。因为当天得赶回保山，看来寻访瓜拉坡时间已不允许，我便退而求其次，专心寻访牛街的老街。

幸运得很，老街子还在 。 一位卖小吃的漂亮白族少妇手指向东面巷道：“老街子在上边，从那冲冲爬上去就见了”。

几分钟后，惊喜若狂的我就站在了牛街老街上。

这是我见过最窄的老街，目测宽度不会超过三米，挨得非常紧的民居中间，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石径随地势盘旋而上，凸出了民居的层次感，路两边的老宅门楼精雕细琢，有的套着曲尺形的柜台。

小街南北通透，坡南是一个十字路口，在骡马运输的过去，那路口可谓滇西北经济文化交汇的十字路口，东面，鹤庆红糖、土布、火腿、白棉纸源源而来；西面是乔后的井盐；北面是剑川、丽江土产和雪域藏区的货物，南面则是大理鲜鱼、草帽，洱源乳扇。

长长的古街空无一人，似乎望不到尽头，透出无尽苍凉。

老街没有浮躁、没有繁华，仿佛浓缩了千年茶马古道的岁月。我努力把身心安静下来，慢慢地走，仔细地看，独酌寂寞地去享受古街宁静。

　　十字路口东是一株苍老的槐树，细看龄高达 440多年。我心想，这老树见证了牛街的繁华寥落，也应看到过少年时的父亲，心头不由升起亲切感来。

虽然牛街集镇狭窄，但却是这一带最热闹集市，一到街天，四面八方的骡马、四面八方的货物涌来，热闹非凡。

　　牛街地理位置极为重要，高高的马耳山横亘在鹤庆、洱源牛街间，东麓是鹤庆的甸南、松桂，西麓则是三营、牛街等地。但在高耸的群山中，却有一条依傍小河的山谷，其走向为牛街瓜拉坡——鹤庆黑泥哨——树井岗——河底，接通甸南大路。这条道路是从苍洱地区进入滇西北和雪域高原的咽喉，邓川、洱源、剑川、鹤庆四县交界之地，也是盐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处，从这里往北，是鹤庆、丽江，然后进入辽阔的藏区；往东经鹤庆黄坪和永胜可深入大小凉山彝族地区；往西有乔后、诺邓盐井，越碧罗雪山进入怒江大峡谷；往南穿越大理坝子，即可抵达茶马古道与南方丝绸之路的交会处下关（龙尾关）。

牛街由来与过去云南人按十二生肖日赶街有关。保山的昌宁县就有猪街、羊街、狗街等地名。事实上，眼前的牛街乡还有一个叫马街的地名。

　　明初在少数民族聚居的滇西北大规模开展屯垦，朝廷把鹤庆与永胜两地作为重点地区经营，隶属大理卫的鹤庆御设指挥一员、正千户6名，领有“三分马步旌旗军357名、七分屯军1100名、舍丁47名、军余960名”，营建了周王屯、田屯、辛屯、何泉屯、阮屯、溥屯、刘屯、赵屯、何荣屯、范屯、王屯、彭屯、母屯、大夫屯、潘屯、杨屯、姜官屯等大批屯垦聚落，如楔子般牢牢扎进白、纳西、彝族聚居区中间，牢牢控制滇西北，并为经营藏南创造条件。清廷延袭旧制，在滇西北地区重点经营鹤庆，康熙七年（1668）,鹤丽镇总兵及中、左、右营驻扎鹤庆，拥有步马战守兵2500名，其中马战兵260名，步战兵1010名，步守兵1230名。

正因如此，朝廷把“牛街——三营——洱源——邓川”串状盆地之首的牛街划属鹤庆府。康熙《鹤庆府志》“疆域”卷云：“（鹤庆府……西南至浪穹州应山铺界180里）”；民国《鹤庆县志》也说：“西南至浪穹三营界120里”。

以上史料明确说明：数百年间鹤庆西南县界在牛街，牛街是鹤庆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鹤庆文化的重要分支。

清代，鹤庆行政区划分为2厢4乡13图，牛街属山外乡西图（又称西路），下辖司前、上站、白班树、龙马硐、大同村、石碑村、炼度、阁登、士登、白石村、小河村、马街、赤桥、海西、上下邑、官庄、漆树坡、火山、田子庄、白塔邑、山曲、文曲、坡头邑、西坡脚、班城、鱼潭村、菩提树、西甸、易河、义常村、洛书村、三场臼、三家村、板桥哨、大松坪、白草罗、石岩头等37村。民国时属福和乡，1944年改称庆云镇，驻牛街静修巷。解放后属鹤庆县西区，1956年改称第六区，下辖牛街、西坡、义河、大松坪、大同、共和、上站、白塔邑、福田、南大坪10个行政村。1958年1月，牛街乡划归洱源县；次年4月，邓川县（后与洱源县合并）黄坪公社（含团山、潘营、新泉、黄坪、围子田、均华、石洞七个管理区）划归鹤庆县，与原鹤庆北衙公社的姜营、河西同组为黄坪公社。

一出一进间，大理州金沙江畔连片热区划归鹤庆统一管理，而永远失去了马耳山西的牛街。

明清至解放初期，越马耳山至牛街的驿道是鹤庆出境的主要官道，路线为“县城往南经南关头塘、长康铺塘、宣化关塘、高家寺塘、黑泥哨塘、丽江寺塘、山神哨塘、水盘哨、瓜喇坡塘、三场旧塘、白草罗塘、板桥哨至牛街，通大理，计120里。”（《鹤庆县志》）。 1958年2月，邓川经北衙、松桂至鹤庆县城的邓丽公路全线通车，牛街与鹤庆的经济文化联系渐渐减少，直至基本中断。

虽然牛街已经划出去六十多年，但历史不应忘记，她与鹤庆的联系也不可能一刀两断。如今，由于交通条件的改善，两地间的经济文化联系又多了起来。

　　划归洱源县后，因洱源和牛街同属一个地理区域，具有共同的民族（同为白族聚居区）、共同的经济生活和共同的文化风俗，自然融合，成了洱源的一部分。

我沿老街从北走到南，又按原路折返，从另一个冲冲转出去时，却与牛街河不期而遇，河畔是整齐的民居，几位老人坐在亭子里，安静听白族歌后李宝妹的《鸿雁传书》，那是白族人述说走夷方往事的叙事曲。

回到老街，秀正在先前我问路的小吃店享用凉粉，说这儿的凉粉非常好吃，一定要我吃上一碗。

刚落坐，笑盈盈的凉粉西施端来放有十多种佐料的凉粉，说是凉粉，其实一半是豌豆凉粉、一半是米线，都是手工做的，再佐以梅子醋和火麻粉，集香、辣、酸、爽于一箸，口感很是精到，困乏、酷热一下就少了许多。

　　离开牛街前，我们到了菜市。

牛街是白族美食乳扇的源头，因为这儿山地广大且有几种特有牧草，所产牛奶又浓又香。元朝时，镇守牛街的蒙古大军把制作奶酪的工艺带到大理，白族人经过改良，制作出香酥且利于携带的乳扇。

　　照例，卖乳扇的老大娘们准确地判断出我来自鹤庆，并热情地介绍她们的乳扇。

　　盛情下，我们买了六斤两大捆乳扇，一方面是都爱吃，另一方面是想为这萦绕心头多年的地方做一点点事。

　　下午三点，我们依依惜别牛街，踏上了赶回永昌故郡的归途。

诚谢赏析！

　　作者顾建中，鹤庆云鹤镇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