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风吹过松林,棵棵新栽松树前后摆动,腰身似乎匍匐着地,但又顽强挺直了身躯。父亲蹒跚脚步拖着佝偻身躯缓缓移动,迟重的身影飘忽于那一棵棵松林中。身上一件破旧深蓝中山装让一头稍显稀疏的白发显眼异常,在一股股猛烈风吹草动中忽闪忽闪,忽闪的不再年轻的我泪眼婆娑,伤感满怀。心想父亲老了,父亲已不复当年之龄。</p> <p class="ql-block">庚子年初,新冠猖獗,肆虐人类。父亲终于做出决定:重修老屋,他要在当年自己辛苦打拼 的老屋宅基地上重新建造一处新屋。古历二月,龙抬头节过后不久,父亲建造新屋的宏伟计划如期实施。接下来我和四弟匆忙张罗请阴阳,请匠人。然后又北上固原,南下平凉,四处筹备建筑材料。虽然每天风尘仆仆,但想到新屋早一天建成,父亲早一天了却心愿,儿女们早一天心里踏实。这样一来,理所当然就把每天早起开车来回穿梭老家县城这种简单又枯燥的事干,想成一次神圣的行动,当做一份神圣的工作!</p> <p class="ql-block">造屋的日子里,父亲总是起得很早,很早就简单的用电饼铛烤热烤黄一小块烙饼,简单的就着一杯热茶,简单的用完早餐。然后下楼守侯在公交站点旁。满头白发被早春微风吹起,根根银丝是父亲步入暮年的标签,也是儿女心中隐隐的伤痛。可父亲早已习惯了,习惯了一头银发飘飘,习惯了跟往常一样举目在城市车流中张望,张望。一会儿,四弟的轿车从县城西面缓缓驶来,稳稳当当停靠在父亲身边,父亲踏着迟缓的脚步,拉开车门,坐在副驾座上,一副略显迟滞但仍祥和的目光注视车辆前方,一直瞅向远处山梁梁那方。</p> <p class="ql-block">十多公里上上下下的山路行驶,车子终于停稳在老家大嫂新近盖好的一处农家小院。父亲小心翼翼扭开车门,缓步走下车来,迟踏着缓缓的步子来到新屋工地。这儿瞧瞧,那儿瞅瞅,随后拿起一把铁锹,到屋前屋后铲铲土,用手捡捡拾拾碎砖头破瓦片,干不长久,父亲的老腰就受不住了。父亲的腰前几年因一场莫名的带状疱疹落下后遗症,走路时间一长或站立过久,腰痛就折磨的他痛苦难受。我和妻子请来几名大夫替他诊治,总不见好,无奈只好到药店买来一盒盒伤湿止痛膏,父亲痛时自个儿敷上一贴,只能暂时缓解缓解。</p> <p class="ql-block">在新冠恣意肆虐的日子里,今年春天雨水也出奇的稀少。每天太阳涨红着脸象亲戚般温暖的如约探望,温暖的如约提醒工人们抓住时机完成工期。于是,五六名砖瓦匠人顶着烈日,迎着炙烤,紧张有序的埋头干着活儿。一码码水泥瘪下去了,一落落红砖瘪下去了,一堆堆沙砾瘪下去了。五十多个日子过去了,终使父亲的新屋宣告完工。红砖,灰瓦,蓝墙的新屋被一圈两米高的院墙包裹,傲然矗立,煞是亮堂新鲜。目睹眼前的新屋,不由想起建造新屋的数十个日子里,父亲总是蹒跚的脚步拖着佝偻的身躯迟重的缓缓移动于那一排排小松林间,背伏双手站立在那一波波绿浪中,一阵阵微酗的凉风吹过,掀起父亲那头稍显浓密的白发,不小心惹动了父亲的情思遐想。父亲在想啥?我伫立远处菜地边,凝视父亲身影久久,心里揣测:父亲难道在思辨一个哲学命题?身前新屋?身后老屋?新屋?老屋?老屋?新屋?如此循环反复?不得而知!但潜意识告诉我,父亲肯定在回想他的过去,回想他青壮年时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酿造岁月的醇香!</p> <p class="ql-block">父亲得益于排行叔辈老三,小时就在家乡学堂上完高小,认识不少汉字,又对数学感兴趣。凭着心灵手巧,努力好学,能熟练拨打一手好珠算,在当时的高小小有名气。毕业后无奈家境穷困,无力再上更高的学府,只好回到村庄。当时中国农村经济疲惫,物质极度匮乏,生活方式落后,生产条件恶劣,导致人们生活贫穷,意识观念也就相应陈旧,很少让自家孩子到附近高小读书求学。因此,凭着肚子里那点还算充足的墨水,凭着打的一手好珠算,凭着当过保长的祖父推荐,父亲先后干过小队队长,小队会计,大队队长,大队会计。干到四十岁左右,又凭着为人忠厚本分,老实诚信,被本村一位泥腿子包工头看中,招呼去建筑公司搞会计工作。长大成人后的我,多次同老家众多爷父老子一次次闲话聊天中无意得知,父亲无论干那种工作,始终兢兢业业,公事公办,从不偏袒自私,因而在方圆几十里乡村赢得一片美誉。本着对公家事尽职尽责,父亲经常出门在外,疏忽了操持照顾家小。由于排行最小,自然祖父祖母就留在父亲身边,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居住在我也记不清年月的那个古朴的老屋:破旧的窑洞,破旧的土墙,狼藉的院落。眼看着村子里其他住户纷纷迁移老屋,在山前平旷的,阳光充足的川地里建造新屋。那时母亲还年轻,一颗也想搬出去住的心跃跃跳动,经常絮叨聒噪父亲,父亲耳膜受不住,无奈之下决定要给母亲,给我们姊妹六个重新造一处新屋。</p> <p class="ql-block">费劲许多周折,父亲才从大队要来一处新屋建造的批复。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来那时身体还算强壮,人又老成持重的张家姨夫连同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的舅舅帮忙当大师,我和大姐,大哥, (当时霞妹,三弟,四弟年龄尚小)姊妹仨人帮助父母二人,用一辆人力车把一车车湿湿的黄土推拉拽扯到新庄子前面的低洼洼。辛苦了三个年头,一处依山开凿出五孔窑洞,崭新兀立。俩排用胡基黏土堆砌的架子房,东西对口。一座高高耸立的大门楼子在一排新土夯筑而起的院墙烘托下,将新屋的美好蓝景彰显的淋漓尽致!可惜地处阴面,冬天阳光照耀很少,一直感觉阴冷潮湿,但由于是新屋,心里感觉还说得过去。</p> <p class="ql-block">至今记忆犹新,这处耗费了父亲美好青春,劳损了父亲腰肌的新屋没有住多个年头,我们姊妹六人如雨后春笋般不觉意间长成枪杆子高了,如同一只只小麻雀纷纷舍弃这块栖息之地,另攀高枝,前前后后在县城置办新居,成家立业。父母二老也十年前搬到了县城居住。于是这座新屋又变成了老屋,被一把铁锁牢牢锁闭了几十年。每逢春节回老家上坟的日子,路过老屋周围,总忍不住驻足小山梁卯卯上,伸长脖子向院内张望:一地萋萋荒草掩埋了老屋的院落,当年父亲带领我们姊妹亲手开挖的崖面子如今已长满了黑黑的苔藓,几孔窑洞像一张张乞丐的嘴巴老迈无力的张着。这处沧桑的老屋终于在今春二月,在四弟叫来的一辆硕大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隆隆轰鸣声中夷为平地,在那处院落之上重新新载了一丛丛松树。栽树期间,父亲总是嫌弃我干的不好,无奈之下我们爷俩只好合作:我负责用铁锹挖树窝,父亲负责栽树,传言父亲栽树耐活。一个上午过去了,在我流了一身又一身臭汗之后,终于让一排排松树挺立在院落之上。晒着阳光,喝着 自来水,沐着春风,期待来年扎稳根基,茁壮成长。</p> <p class="ql-block">穿行在行行松林间,阵阵微风吹过,掀开了我的一头长发,让我的视线久久凝视这处老屋:那曾经光堂的崖面子,让一坨坨黑褐色的苔藓,搭伙着许多圆融融,干枯枯蒿草如同一绺咎老年斑歪斜杂乱的爬附在上面,破弊荒凉,衰败苍老。回想当年由父亲带领我们姊妹亲手开挖整理,她是何等亮堂光鲜!可如今?荒草依依,伤痕累累。屋犹如此,人何以堪!一阵莫名伤感过后,又想起当年父亲手挥铁锹奋力开山挖土的情景:那时父亲三十多岁,正值人生黄金时期,那般英武神俊,那般身强体壮。一个人凭着结实有力的肩膀扛起了一家子全部生活。如今父亲七十多岁了,腰板不再挺拔,脚步不再健稳,如同这老屋一般也步入暮年。真使我感叹时光这把无情的雕塑刀,在分秒流淌间悄无声息的颓废了父亲的青春,锈蚀了父亲的斗志,然后把他装扮成现在这般模样。</p> <p class="ql-block">忽然,又一股股风从田野那边吹来,吹过玉米地,一个个玉米棒子肥肥的结长在一棵棵玉米秸秆上,一片片窄长窄长的叶子象一绺咎飞天玉女腰肌间的流苏在风中飘拂,和着风的呼啸,奏鸣成一曲曲田园交响乐,而后又欢送着风儿吹过丈八高的白杨树梢头,终于停落在老屋院落上面的松树林,轰动起一排排年轻的松树翩然舞动,掀起层层绿浪,这舞姿,这绿浪,很美,只是我不忍再回眸注视这唯美场景中父亲的身影,他让我那颗心很痛很痛。痛定思痛,幡然顿悟:生老病死,本乃自然法则,我们人类无力更改。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停下匆忙的脚步,多归附父母的身后,多陪二老坐坐,多陪二老拉拉家长里短,一句嘘寒问暖,一个递碗筷动作,都能让他老人家感觉到来自子女心底那份最原始,最朴素,也最真实的关注。</p> <p class="ql-block">想到此,我猛转身迎着父亲佝偻的身影走去。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对父子相互搀扶着穿行在那一丛丛松林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