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7月至1971年7月我家在宋村的小宋村居住了5年之久。 <p class="ql-block">早我在写《宋村记忆》的时候就触及到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失利后失散红军的话题,但文章中只是一笔带过。后来就想为曾经当过中国工农红军红十军营长的剃头匠等失散红军专门写一点文字,但一直没有做成。原因当然很多,诸如很忙、没有时间之类,其实就是手懒。很忙、没有时间显然是个很通用的借口,对此理由人们也都心知肚明,不会深究,都能理解。然而实际情况也确是勉为其难,因为对于我们谈不上与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等失散红军有什么深的交往,那个时候他们是大人,我们是小孩,没有什么交流,连他们姓名都不知道,有些只知道一个姓。况且至今已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记忆已经模糊,可说的实在不多,文字艰涩,而水平有限自然毋庸讳言了。但我仍然想写一些什么,一是为了当年不能忘却的历史,怀念中国工农红军艰苦的战斗历程。二是为了向为创建新中国作出了巨大牺牲和杰出贡献的老区人民致敬!</p> <p class="ql-block">宋村地处江西省上饶市横峰县东南部,有横峰东大门之称,东界上饶县坑口村,南邻上饶县长塘村,西接司铺乡官塘村,北靠港边乡,隶属横峰县司铺乡(1958年成立司铺公社,1984年改司铺乡)。1936年建成通车的浙赣铁路从村中通过,将宋村一分二,分之为大小宋村。小宋村则是宋村生产大队的一个生产小队。小宋村北面紧靠大山,南面挨着浙赣铁路宋村车站铁路股道,仅7、8户村民居住。几十米外就是宋村火车站,是在宋村车站站场的范围之内。</p> 土地革命时期,宋村是方志敏领导的赣东北革命根据地中心区域的一部分,方志敏、邵式平、黄道等革命先辈的足迹曾到过这里,这里的人民为创建新中国作出了巨大牺牲和杰出贡献。在土地革命战争中,宋村是家家有人当红军,户户有烈士! 宋村全貌 <p class="ql-block">土地革命时期宋村的党员登记表存根(选自《上饶记忆》)</p> 我家的房东姓叶,是个铁匠,与他叔叔共住一幢二进五开(即房屋中间有天井,分前厅与后厅,两侧一边各有五个房间)的房子,一家一边。叶铁匠这一边自己留了二间,其余房间的租给了宋村采石场和宋村车站的铁路职工。他叔叔也是留了二间自住,租了一间给铁路职工,剩下的二间开了个小客栈,隔三差五有一些走村串户的货郎担、江湖医生、民间艺人等来此打尖、歇息。住宿的话每日每人收个三五角钱,打尖、歇息不收钱。来此的基本上都是熟客,生人一般不接待,所以也不怕什么流窜的坏人之类的混进来。这些民间里的各式角色人物各有特点,有些的确也有绝技,通过和他们的接触,也让我们见识了当时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形象。 以前的理发师,我们那时候都称作剃头匠。过去的农村也没有什么理发店,都是由剃头匠上门剃头的,每天挑着一副理发挑子走村串户。剃头匠一般采取固定收费方式,即“包头”,每个成人一年多少钱全包,上门服务,剃头次数按约定每个月一次或二次,互相协商而定。小孩子价格略低一些。还有就是临时需要剃头的则按市场价格收费。我记得那个时候“包头”大约成人一年是一元左右,临时剃头价格成人是8分钱到1角钱,小孩子是5分钱。剃头匠隔些天就会到村子里,随便在哪家的厅堂里落脚,穿上大褂围裙,取出工具家伙,剃头就算开始了。如果是夏天,也会选一棵大树底下,浓密的树荫,聒噪的蝉鸣,还有三三两两的等待剃头或围观吹牛的人们,剃头成了一件惬意的事儿。 住的时间长了,我们对小宋村各方面的情况都基本熟悉了,对来小客栈的客人也见怪不怪的,习以为常。但经常到小客栈打尖、住宿的客人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人,一位是姓章的鸡毛换糖的收废旧品的小贩,抚州人,四十多岁,胖胖的,平易近人,喜欢和我们小孩子聊天开玩笑,我们都叫他“老章”。他酒量很大,我见过他一顿喝了一斤多白酒,吃了一只猪头仍若无其事,照样做事干活。他也教了我们一些鸡毛换糖的技艺,如换糖敲铁片的各种敲法含义;熬糖的要点等。我从他那里学到了熬糖技术,后来到供销社买了半斤白糖来自己熬,真的熬成了换糖的那种白糖糖饼,很有成就感。还有一位是姓周的货郎担,铅山县河口镇人,五十来岁的样子,饱经风霜,见多识广,知晓很多,也很健谈,有一手好武功,和叶家爷爷很熟。1968年秋我父亲和我哥哥到铅山县买议价粮时还到过他家歇息。 初见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大约是在1966年下半年,我家搬到小宋村不久。一天傍晚,在大门外来了一个人,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其貌不扬,挑着个挑子,一头是木头箱子,放着剃头工具;一头是小木炭炉和水瓮,上面放着一个铜脸盆,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叶家爷爷对他很熟识,忙不迭打招呼,帮着安顿下来。看得出叶家爷爷对他也很尊重。房东的儿子娜妮牯告诉我,说他是剃头师傅,家住在不远,到这里是歇息一下,准备把一些“包头”剃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但当时还不知道他曾经是红军营长。<br> 剃头匠 不知是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技术一般般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发现除了剃一些“包头”外,像我们这些租户和临时需要剃头的一般都没请他剃,而是等另外一个年轻的剃头匠过来的时候剃头。所以我们是围观他剃头的多,没有什么直接打交道。 小客栈虽然不大,但也经常人来人往的,主要都是这么几个常客,每个月都要来个十天八天的。歇息的时候他们几位碰到一起,就会摆开“龙门阵”,谈古论今,回忆一些过去的往事。我们有时在边上听他们摆“龙门阵”。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当年的根据地和红军,还有过去的峥嵘岁月。由此我们逐渐知道他们都是当年的红军。他们如数家珍般的讲述方志敏、邵式平、黄道等赣东北革命根据的领导人的故事和红军将士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心情沉重的回忆与红军队伍失散后的艰难历程,给我们以强烈的震撼。我们听他们讲述了就在几百米外小宋村北面的大山上,红七军团一个连的指战员为坚守阵地全部牺牲的悲壮故事。听着他们的讲述,我们领悟了中国工农红军艰苦的战斗历程和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仿佛置身于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战争年代...... 虽然他们讲述得云淡风轻,但那讲述过程中一声淡淡的叹息,我们却体会到有道不尽的情感与思念,更有坚强的信念与对理想的向往...... 战斗的红军 <p class="ql-block">赣东北革命根据地曾经是红极一时的苏区,被毛泽东同志赞誉为“方志敏式的革命根据地”和“模范的闽浙赣省”。涌现了方志敏、黄道、邵式平等无产阶级革命家。全盛时期的中心区和游击区先后包括江西省的弋阳、横峰、上饶等20余县;福建的崇安、建阳等12县;浙江的江山、开化等13县;安徽的祁门等7县。根据地拥有100余万人口,游击区人口近千万,先后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老红十军和新红十军,鼎盛时期红军发展到3万余人,另有独立师、独立团、独立营等地方武装6万余人,是中国共产党在南方较早建立的六大根据地之一。当时横峰县仅6万人口就有2万儿女参军参战。1934年11月,根据地的新红十军同红七军团(中央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合编为红十军团,继续担任抗日先遣队的任务。先遣队在转移中因遭优势敌人围攻而失败,方志敏等领导人被俘牺牲,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失陷。当年由于红十军团的失利,赣东北有大量的失散红军,宋村大队的严书记、叶家爷爷就是曾经的红军,周货郎担也是当年的红军。还有鸡毛换糖的老章他的父亲也是失散的红军,后来在上饶市杨家石桥附近定居,他也曾经到过小宋村叶爷爷的家走访,我们也见过。作为失散红军,他们参与了中国革命中最艰难的旅程,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队伍,他们的人生也因此而改变。“英雄不畏洒热血,何曾计较悲与苦?”现据资料披露,虽然经过了上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两次大规模的搜寻统计,但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能够说清赣东北根据地失利后到底有多少失散的红军。全国就更难统计了。</p> 红十军军旗 1968年夏的一个傍晚,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过来了。他剃完几个“包头”后,叶爷爷招呼他吃完晚饭再回去,他没有推辞。恰逢老章、老周也在,晚饭后他们几个人开始摆“龙门阵”了,我们几个大小孩照例旁听。当“龙门阵”摆到当年红军打景德镇的过程时,老周对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说,打景德镇你不是参加了的吗?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说,是呀,我还是突击营的营长呢。一下子我们不禁怔住了,完全不能把眼前的剃头匠与印象中八面威风的红军营长联系在一起。 史料记载,红军攻打景德镇的战斗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对驻守景德镇国民党军的进攻战。1930年7月,江西红军独立第1团乘景德镇守敌兵力不足之机,于7月9日由苏区中心芳家墩出发,向景德镇推进。7月10日上午,独立第1团对景德镇守敌发起猛攻并突入城内,歼灭县政府、警察局等要点的保安队、警察队等反动武装,缴获长短枪410余支。独立第1团攻占景德镇后,广泛发动工农群众,开展了打击土豪劣绅和没收反动资本家财产的斗争,扩展了红军队伍,后独立第1团撤出景德镇。7月21日,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独立团在乐平众埠扩编为红十军,周建屏为军长,吴先民代政委。8月14日新成立的红十军再次进占景德镇,协助当地中共党组织,成立了景德镇苏维埃政府。同年9月中旬,红十军在众埠街扩编,全军扩编到6千余人,枪1600余支,周建屏任军长,邵式平任政委兼前委书记。此后,红十军也被称为“方志敏红军”,就像中央红军被称为“朱毛红军”,陕北红军被称为“刘志丹红军”一个道理。 <p class="ql-block">见我们的惊诧样,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告诉大家,他1928年参加弋横暴动,身经百战,腹部与大腿都留下了枪伤。1930年红军攻打景德镇时已是红军营长,是他带队伍率先冲进景德镇的。当年红军曾经二打景德镇,我们不知道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是第几次攻打景德镇的突击营营长,但从叶爷爷与老周对他的敬重态度来看,他说自己是曾经的红军营长应该八九不离十,至少也是与营长差不多级别的职务。随后他又说,1933年老红十军调中央苏区的时候他在执行其他任务而没有跟过去;1935年在北上抗日先遣队(红十军团)怀玉山突围的时候又没有跟到粟裕的部队,结果部队被打散,又找不到队伍,国民党反动派到处搜捕追杀失散的红军,他隐名埋姓躲藏了好几年,直到全国全面抗战开始国共合作后才敢回家,因身体有伤无法干体力劳动,只好做了一个剃头匠谋生。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只要离开大部队,失散的红军基本是九死一生。很多失散红军都有过在深山荒野中生活的经历,究其原因也很简单,由于当时敌人的一再搜捕,流落在城镇的红军很难生存。这时,只要能逃过疾病侵袭,条件艰苦、信息闭塞的自然环境反而成了天然的保护伞,所以他们几个都是这样在艰苦的环境中活了下来,但都是伤病缠身。他感叹道,这都是命呀!他说,方志敏等红军领导与许多战友兄弟都牺牲了,剩下的跟着粟裕继续在队伍中革命,他却失散离队了,心里有遗憾与不甘。如今看看,红十军团8000壮士有几人还?自己愧对当年牺牲的领导和战友呀!而后,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挑起剃头担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其实我知道他可能在想,假如红十军团没有失败,假如他跟着粟裕突围成功,假如当年失散后他能重新找到红军队伍,那么后面无论牺牲与活着,他一生就不会有遗憾与不甘了。</p> <p class="ql-block">红军军魂不朽</p> 在土地革命战争和北上抗日征战途中,红十军团许多优秀的红军指战员为了民族的解放,英勇战斗而伤病掉队或突围中与组织失散。与无数突围中牺牲的红军指战员、伤病掉队失散留落乡间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害连尸首都找不到的红军战士相比,叶家爷爷、周货郎担、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等失散红军他们又是幸运的。他们在人民群众的掩护和精心照料下,历经艰辛磨难、九死一生,有幸回到了家乡与亲人团聚。他们虽然与红军队伍失散了,但是他们的理想与信念还在,红军的军魂还在。听老周讲,1942年日寇占领上饶、铅山、横峰等地时,到处烧杀抢掠。他满腔怒火,奋勇杀敌,曾以一己之力,凭一根包了铁尖的硬木扁担,分批次击杀十几名落单的日本兵,其中还有一名是拿指挥刀的军官。真乃铮铮铁汉也!解放后,这些失散红军又参加了土改、镇反、肃反、农业合作化等重大活动,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革命的意志永不衰退。 对有些人而言,他们是红十军团失利的残兵败将。但对更多人而言,这是火种。正如后来粟裕大将就是以这支突围部队为基础,再组成挺进师、新四军、华东野战军、第三野战军.....,续写红十军团的英雄传奇。红色的浪潮连绵不绝,不断壮大,他们仍然是前仆后继的革命者。即便是失散的红军,也有如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当过红军的宋村严书记、叶爷爷和周货郎担般的铁骨硬汉,他们军魂不散,革命的决心、战斗的意志如不灭的火炬,薪火相传、代代不息。“丹心映日月,铁骨励后人”,这便是中国工农红军! 1971年我家搬离了小宋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叶家爷爷、周货郎担、严书记、当过红军营长的剃头匠等这些曾经的红军将士了。也没有再见到老章,但在上饶路过杨家石桥的时候倒见过几次老章的父亲。现在他们可能都已经作古,去另一个世界与他们曾经的战友去相聚了。但我经常会想着这些为中国革命作出巨大牺牲的失散红军的铮铮铁骨与不散的军魂,想着他们曾经复杂曲折的人生...... 失散的红军,不散的军魂。中国工农红军军魂不朽!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