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闲语(一)

兰心妙韵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陪母亲聊天的第一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把母亲浮肿的双脚放进温热的水盆里,我开始轻轻地按摩搓洗。母亲抽缩了一下脚呻吟着说,轻一点,疼得很。我知道,母亲身上每一块骨头的疼痛,每一块肌肉的僵硬,每一个关节的变形,都与岁月深处的那个叫背篼、镰刀、铁锨的劳动家什有关。母亲每背一背篼土灰,就能开垦一片肥沃的土地;每挥一把挽镰,就能收获一怀饱满的青稞;每铲一锨杂草,就让油菜花流出滴滴沁香的清油。那些年,母亲使出浑身的力气,从生产队里挣来的每一分所谓的工分,就能填饱她的七个娃娃饿扁的肚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脚上的疼痛,又一次唤醒了母亲苍老又清晰的记忆。母亲一连串说出了好些个女人的名字:殷正兰、刘秀英、苏庭花、王梅香、吉世兰……这些妇人我都熟悉,她们都是当年和母亲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熬过苦日子和生活抗衡的拼命三郎。关于人生中的各种苦难,老天爷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做了最好的诠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修梯田,生活正是困难时期,我们饿着肚子一脚一脚的蹬铁锨,一铁锨一铁锨的挖土,一背篼一背篼的背土,脚上的骨头都给蹬散架了,差点把我们活活挣死嘞!”母亲这样描述当年修梯田的情景和感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梯田就修在我老家的后山上,小时候提着暖瓶背着干粮,给在田里收割庄稼的父母亲送过茶水,沿着崎岖又陡峭的山路,伸长脖子咬紧牙关,在烈日下那座山我挣死拔命地爬过无数次。没记错,梯田总共有十八层,一直修到了离天最近的地方。一座荒山,究竟是怎样变成一台一台的片片良田的,我可以想象也无法想象;父辈们究竟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不然,坚韧的母亲怎会轻而易举地把刻在骨头里的痛挂在嘴边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母亲提到的那些老人,好几年前就已经离世了,她们的一把残骨烂肉仍然滋养着她们流净汗水泪水血水的那片厚土,对于这个美好的世界美好的风景,她们少看了许多眼。用母亲的话说:苦干了身子流干了泪,最后一把黄土把骨头埋。在母亲冥思长叹中,她们的模样一一在我眼前鲜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母亲感叹:我还活着,早也活够了,福也享尽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说,您还没活够,福也还没享够,老天爷让您在人世间多留几年,多看看这繁华三千,等有一天您与她们相会了,也好向她们喧一喧她们未曾看到过的盛世美好。母亲静默不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除了大拇指,母亲双脚上的其它几个脚趾都是弯曲的,也可以说是残疾的。母亲小时候也赶上了女人卑屈裹脚的时代。母亲说,是在十岁那年,外祖母把她按在炕上,用长布条一根摞一根的把她的脚裹成了“粽子”。第一天,第二天,到第三天母亲实在坚持不住了,她就偷偷地把裹在脚上的布条给拆了,换来了外祖母的一顿痛打,脚照裹不误。被紧紧裹扎住的脚又烧又疼,母亲就把双脚浸泡在凉水盆里,让疼痛得到暂时的缓解,尤其到了晚上就更是疼得难以入睡,也不敢哭,母亲就蜷缩在炕脑角落里数天上的星星,前半夜听狗叫后半夜闻鸡鸣,在漆黑的夜里,母亲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如果我是只鸡或者是只狗就好了,不用裹脚,不受那苦。母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到了白天,母亲费力地出门,强忍着脚上的疼痛背起背篼,去拾牛粪拔猪草。还是背篼,母亲这一代人的背篼里,装的全是人生的艰辛世间的寒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母亲幸运,脚被裹了一年后,小脚女人们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解放了,旧社会的裹脚制度废除了。外祖母终于拆掉了裹在母亲脚上的臭布条,母亲又一次开始学着走路。从此,她用一双残疾的双脚,踏着泥泞,坎坎坷坷,磕磕绊绊地走过了整整八十四年的风雨历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关于裹脚的话题,我不想再与母亲聊了,因为再聊下去,话题就会延伸到另一个小脚女人的身上,这个小脚女人的一生过得更是悲苦凄惨。母亲的有些记忆已经尘封了好多年,我不想再去推开她记忆的大门,不想让母亲心里撒了盐一样蛰蚀得难受。都说最远的思念是最深的痛,父亲离世多年,还有几位最亲的亲人也相继走失,对这种感受我深有体会。母亲的母亲,那个苦命的小脚女人,离我们太遥远太遥远,记忆里的外祖母早被岁月厚厚地裹住,就像她当年给我的母亲裹脚一样,一层又一层。尘封吧,不要揭开母亲心上的伤疤,人生中的有些伤口,愈合需要一辈子,或者其实根本愈合不了。更何况,对于一个快接近耄耋之年几乎要告别记忆的老人来说,有些回忆既艰难又残忍。</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低头给母亲搓脚,母亲低头抚摸我的头发。母亲问我:“你的头上为啥也有这么多白头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您眼花了,是虮子吧。”我打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现在的生活条件这么好,哪来的虮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和您一样,我也是母亲,岁月染白的。我继续给母亲修脚,心里是这样回答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2022年8月7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