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陪母亲聊天的第三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和父亲结婚那年您多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十六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结婚前您见过父亲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见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比父亲小五岁,当年他们成家时,父亲应该是二十一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媒妁之言订终身,贫富好坏牵一生”,这是母亲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也是旧社会里所有男女姻缘的现状。十六岁,正是花季少女的最美时光,但母亲却在懵懂中早为人妇。“那时候女孩子们在十六、七岁时都已经普遍出嫁了,社会落后,家庭困难,“女子不为娘家挣光阴,只为婆家立锅灶’”。母亲说得静而坦然,她的这番话大概也是她对女子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另一番解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悠然回忆,记忆在时光的罅隙里游走,只要她刻意不选择忘记,许多往事就会被岁月过滤在母亲的记忆深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十六岁嫁过去时,除了最小的叔叔还没有成家以外,其余的伯伯们都已娶妻生子,家里老小共有二十多口人,那时老人不主张分家,所有的兄弟们都在一口锅里吃饭。为了家庭和谐,避免妯娌间不产生矛盾,当时她们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就让几个儿媳妇轮流做饭,每人十天一班,公平上岗。母亲年龄尚小,有些家务活农活根本接不顺当,还好,有善良的大伯母三伯母经常帮衬,帮母亲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零年,正是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又赶上了激进的“大跃进”年代,老百姓闹饥荒严重,生活苦不堪言。“去地里劳动,饿得眼前直冒金花,瘫坐在地边上就再也起不来,老人娃娃饿死的不少嘞!”母亲刻骨铭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九五八年时母亲十九岁,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孩,只活了三十六天;一九六零年,生下了第二个男孩,但只带给母亲八个月的希望。俩孩子到底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到现在母亲都不能确定。母亲的叙述平静得让人惊讶,她的这种处世坦然和波澜不惊,大概就是从岁月的长河里一路颠簸,经历了生活的各种挫折和磨难后的沉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生活紧张,家里人口也越来越多,家庭矛盾也越来越大。“长把的铁锨短把的铲,各过各的生活就是活神仙!”,“三家四靠,捣烂锅灶!”任性干练的四伯天天嘴里嚷嚷着顺口溜式的口号,第一个提出了分家。那个大家庭也到了不得不分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头黑乳牛是父母亲分家时得到的唯一家产,除此之外,家里一无所有。母亲幽默地这样形容当时家庭的贫困:人们常说穷得叮当响,但那时家里连个叮当响的锅碗瓢盆都没有。年轻的父亲精明能干,有胆有魄,在生产队里担任过小组长之类的芝麻官,“大跃进”运动中自然受到了连累,倔强的父亲被诬陷成“四类分子”,成了那些被怂恿为“积极分子”的批斗者重点攻击的对象而被连日批斗,当时再加上亲兄弟间对父亲的挤兑,逼得父亲做出了一个果敢的决定:天下有黄土也有水哩,我还不相信生活把我逼死哩,搬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头黑乳牛驼起了父亲母亲的那个家:一边是母亲的一个陪嫁小箱子,一边是家里仅有的半麻袋青稞。父亲手牵着五岁的大哥,牛背上骑着三岁的大姐,母亲怀抱着不到半岁的二姐,父亲唱着山歌,母亲流着泪水,吆喝着黑乳牛翻山越岭,离开了生养他们但却让他们无法容身的那个偏僻的穷山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上天总是仁慈的。东川镇尕牧隆下村——那片多情又富饶的土地,接纳了落魄的父母和三个怜惜的生命。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对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总是魂牵梦绕,为什么我对那些曾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念念不忘,我想,这就是浸渗在我骨头和血液里的一切缘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母的遭遇,得到了村里高氏家族中的一位单身老人的同情,他将自己仅有的两间土屋,无私地暂借给我的父母安了身。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们一家人的身上总贴着一张“外乡人”的标签,尽管父母谦和有度,低头弯腰,但在村子里难免还是会受到一些势力派的排挤,就连有恩于父母的那位老人,因受到别人挑唆处处刁难父亲,但父亲却从未对他有过怨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母亲不会讲这样的雅句,她常念叨在我们耳边的一句话是:人一辈子活个几十几截子哩,别人的恩情忘不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忘不得,我们永远感怀那位有恩于我们的老人,感怀那片养育我们的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再后来,队里给我们批了一院庄廓,东借西凑盖了三间西房,总算有了个藏头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再后来,家里又添了四个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的思路一点都不混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九七八年中国改革开放,一股和煦的春风吹暖了大地;一九八二年包产到户,老百姓有了盼头,在勤劳致富的路上大踏步向前,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我惊讶,对于这些特殊的事情和时间,如果不是母亲当面给我说出来,我是断然不会相信母亲会对此有着特殊的记忆,因为,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妪,一个连她自己孩子们的生日都不记得的母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再后来的生活经历我都记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坚强睿智的父亲,对未来的世界总有着超前的认知,他用对生活永不服输的那股劲头,和一匹青马加一头黄牛的力量一起,在那片高天厚土里,给他的七个孩子埋下了不一样的人生种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坚韧宽厚的母亲总是起早贪黑,烟熏火燎地跪在灶台前,烙着一锅底一锅底的青稞面干粮,总是毫无怨言地践行着一位朴实的农村妇女和一位母亲的默默无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二哥三哥同时考上大学时,父亲坐在院子里又笑又哭的场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三十年前父亲再一次不得不举家搬迁时,母亲坐在菜园的地头上哭泣的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啊,在小镇,母亲陪我们继续前行,看人间不一样的烟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语落。与母亲对望,她泪眼溟濛。我说:“这些,您记得吗?”母亲双手抹了把脸:“不记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不记得的,总会有该记得的人替您记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一段艰难历程的跋涉与跨越,每一个奋斗者不懈追求的背后,都有一个坚强不屈的灵魂——这是父辈们用铿锵的足迹一路刻在大地上的航标!</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翕动着嘴唇,陷入沉思。而我,艰难地写下了这段文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种我从未有过的释然,从热泪里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2年8月13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