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把他的二胡也带走了

李新

哥哥于2013年1月突发脑溢血去世，嫂子把他的二胡放进棺材里。他把二胡也一同带走了。 哥哥学二胡没找任何师傅，完全是自学成才。仗着一点吹口琴和吹笛子的基础，识点简谱，就开始吱吱呀呀拉起来。二胡分外弦和里弦，哥哥的弓弦在外弦和里弦间移动，左手上下移动，就流淌出婉转的音乐。哥哥一开始拉不成曲调，照歌本中的《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一个音符拉了好几遍，都找不准音，后来找到了，才听出是一句完整的曲调。哥哥的二胡曲不怎么悦耳，总感到吱吱扭扭，后来听人家拉《二泉映月》《江河水》和《赛马》，那才叫动听。但他却乐此不疲。 哥哥拉二胡是驱赶他内心的痛苦。 父亲去世时哥哥二十岁，高中刚下学，先是带着父亲南南北北地看病，后就回乡务农，他长我十一岁，除了母亲，他是我们第二位家长。 他不是没有梦，有许多梦，归根结底想挣脱农村。想当兵，可每次都因为平板脚和鼻炎被刷下来；想当工人，没有门路当不成；想上社来社区的大学，去找父亲生前的几位老朋友，几位叔叔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要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不能只想到你自己，你远走高飞了，他们娘几个怎么办？ 就这样，哥哥死心塌地地留了下来，为了我们，只好牺牲自己的梦。 每个夜晚，昏黄的油灯下，从他的房间，都能传来他幽咽凄婉的二胡声。 二十岁，正是恋爱的年龄。哥哥在高中的时候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同学喜欢他，他回来跟母亲说了，说是地主的女儿，母亲说地主的女儿不能要，成分太高了对后代都有影响，于是这场爱情破产了，可再接着就是父亲生病、去世，我们家一落千丈，哥哥逐渐失去了爱情的权利。有一位姑娘，据说是失过身的，在读高中的时候，为了入团，委身于校团委书记，那位团委书记被逮了，公审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听说凡是要入团的女同学，都要过他这一关，只要跟他睡一觉，就可顺利过关。这样的女孩子回到家乡，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可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到我们村做贫宣队员，常到我们家来，连我都能看出对我哥有意思，可哥哥不敢接受她的爱。后来做民办教师，和另一位做民办教师的青年女教师很要好，常到她家去，她的母亲很喜欢我哥哥，每次都做最好吃的给我哥哥吃，同学跟我开玩笑说：“你嫂子，你嫂子。”可那位年轻女教师最终没成为我嫂子，嫁给同村的一个男青年了。哥哥最终缺乏追求爱情的胆量，我觉得只要哥哥主动开口，她一定会成为我嫂子。 哥哥缺乏胆量的原因是太自卑，太自卑的原因是我们家太穷。这个家负担太重了。 幽幽咽咽的二胡声，每夜从哥哥幽暗的房间里传出来。 终于有说媒的了，媒人是南庄张元英表姥爷。那晚表姥爷到我们家来，说是西山谁谁的女儿，长相一般，不识字，挺能干，在西山砂石厂干活，顶得上男子。我母亲听了以后，这条件不同意，我哥哥的长相，十里八村打听打听，那可是标志人才，小时候长得像银娃娃，谁见谁夸，哥哥二十岁的时候，穿着丝绸白衬衫，皮肤白皙，那英俊模样，十里八村真难找到一个，又是高中毕业，不管怎样是民办教师，文化人，怎么能将条件降得这么低呢？弄得媒人很不高兴，愤愤然离开我们家，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以后我再不给你做媒了，哥哥忙冲出去，连向表姥爷道歉，说：“俺娘是妇道人家，别跟她一般见识。”这门亲事他竟答应了！当时哥哥那低声下气的样儿，连我都生气，怎么为了迎合外人说自己的母亲是妇道人家呢！ 说不上哥哥跟嫂子有什么爱情，这大概叫日子吧。 哥哥与二胡为伴不知有年。他这辈子可谓命途多舛。出生在小学教师家庭，可这小学教师并未给他的人生添上什么光彩，考高中的时候，因为主要靠推荐，他没被推荐上，不服，硬是在高中的教室外面旁听了一个学期，班主任看这个同学这么好学，说：“进来吧。”进到教室成为正式高中生。可读书期间，拉大娘看病，拉三婶看病，没正经安心读几天书，因为旷课太多，学校要开除他，又是班主任经了解情况后，说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这才保住了学籍，高中刚下学，又拉父亲南来北去地看病，在所有的梦破灭后，1976年，好不容易弄个民办教师当当。民办教师一开始还受人羡慕，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取消“民办教师”，他这批老字号“民办教师”获得转正，可随着农村形势的变化，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涌向城市，他的处境越发尴尬，他去世的时候，三弟瞄了一眼村里的房子，说：“大哥的房子在全村是最破的，你看，谁家不是两层三层的小楼？” 1988年入伏头一天，他的大女儿因为下河洗澡被淹死了，他岳母怕他们过不下去，托人给收养了个儿子，这个儿子他们夫妻俩视若己出，从出生10天抱来一点点养大，到供他上学，托人让他当上兵，找了个媳妇，生了个小子，却小夫妻闹离婚，弄得哥哥连续两个星期睡不着觉，突发脑溢血，去了。 哥哥留下的债务八万多，用他的公积金和共享基金才还清。 这样漫长的日子，哥哥靠什么度过呢？我猜恐怕只有二胡吧，只有二胡能抒发他的心声。嫂子把二胡放进棺材，可能觉得他是跟二胡结婚的，就让二胡随他去吧。 同时放进棺材的还有手机。他去世前大概最喜欢摆弄手机。这部手机不值钱，几百块，也没什么特殊功能。去世前他学会了发彩信，通过彩信发一张照片给我，是他孙子刚出生时的照片。 哥哥去世后，我几次都想拨他那个号码，大概能打通吧？我想听一听他再拉一段《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 202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