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背包客

<p class="ql-block">故乡,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姑且借用台湾诗人席慕蓉的这句诗作为此美篇的题记。</p><p class="ql-block">离开故乡一月有余,今夜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南国都市的天际,我想自己该为故乡写点东西了。</p><p class="ql-block">永安堡,父亲生命最初的四十多年在此度过,而我生命最初的七年也是在此度过,对于我而言,它在我的心中显得举足轻重。</p><p class="ql-block">为了逃离这贫瘠闭塞的村庄,父亲毅然决然跟随着浩浩荡荡的搬迁队伍告别了这里,那时只有七岁的我被队伍裹挟着离开了永安堡,纵使心中有淡淡的不舍。</p> <p class="ql-block">在离开故乡三十年的漫长岁月了,我曾经十多次重回故乡,每次的到来和离开总是那么匆忙,这次也不例外。清晨母亲打听到有个老乡当天要驾车前往永安堡,我简单收拾后就踏上了去往故乡的道路,两个小时后,太阳从当空西斜之时我和女儿来到了阔别四年之久的永安堡。</p><p class="ql-block">在一家小卖部购买了一箱纯牛奶后我们父女二人直奔伯父家。自前年以来,年逾七旬的伯父身体健康状况大不如从前,身患老年痴呆症的他意识时有时无,对家人动辄扔碟子摔碗,有时甚至伸手打人。从他患病至今已有三年之久,在此期间我都没有机会探望他,心有愧疚。</p> <p class="ql-block">走过悠长逼仄的硬化道路和一段土路,我们来到了伯父家门口,三十多年了,伯父家的土墙依旧屹立,在土墙与土墙之间有一扇很有年代感的简易大门,此时大门刚好敞开了一条缝隙,可容一人进出,正对着大门的空地上一头棕黑色鬃毛的毛驴正在低头啃食新割的青草,看到有陌生人进入院子,瞬间抬头对着我们父女二人狂叫不止,嗷嗷声响彻山村。见状,女儿连忙躲到我身后。我们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了院子里。此时,太阳的光辉撒满院子,伯父坐在铁质椅子上,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脸上的铺满了皱纹,在密密麻麻的皱纹间深藏着是像木鱼般的眼睛——呆滞而空洞,洗得泛白的夹克装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搭眼就知道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换洗过了。用来扎裤腰的布条一端垂在裤裆处,脚上的一双老布鞋泛着暗光。看到眼前的伯父,我的鼻子泛酸了。我站到伯父面前,试探性地问:“二爸,你认识我不?”</p><p class="ql-block">"不认得——"他果断地回答,声音悠长,眼皮低垂。</p><p class="ql-block">“再仔细看一哈,二爸!”</p><p class="ql-block">“你是军儿!”他努力地抬了抬眼皮,准确地叫出了我的乳名。</p><p class="ql-block">站在一旁的伯母很不解地说:“他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今儿把你认出来了!”伯母六十出头,常年患病,导致脊柱盆骨严重变形,上半身与下半身呈九十度,走路时习惯背着手来保持身体的平衡。几十年来,难以下田劳作,只能简单操持家务。</p> <p class="ql-block">伯母一共生养六七个孩子,到底是六个还是七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夭折的孩子过多,让她变得麻木迟钝。得苍天眷顾怜悯,最终异常艰难地养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招选已四十出头,在二十年前有过短暂的婚姻,一马姓男子入赘后不到半年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丧生,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嫁,她以一米五的单薄身躯扛起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二女儿拴选与我同岁,不善言辞,嫁到了距离家乡不远的黄河边上一个盛产香水梨和大枣的村子,丈夫在幼年时的一次意外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前几年我跟他见过一次面,寒暄时一股风吹来,他的袖管随风而舞,见此情形,他急忙用手摁住了袖管,脸上瞬时露出了尴尬苦涩的表情。</p><p class="ql-block">当太阳的把伯父的影子逐渐拉长的时候,我跟女儿离开了伯父家,去街上的饭店点了一份酸烂肉,叮嘱饭店老板在午饭时间按时给伯父送过去。伯父一家的生活极其寒酸,在跟伯父闲聊的间隙我无意间瞥见灶台上蓝边碗里残留着的是早晨吃剩的土豆丝。</p> <p class="ql-block">从饭店出来后我们去参观老宅子,举家搬迁之时老宅子过户到了邻居名下,没过几年,邻居将老宅子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院红色的砖瓦房。曾经的建筑已了无痕迹,然而那用青石砌筑的地基还在,院子门口那棵老榆树还在,这就够了。我们正在老宅子门口徘徊和张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媳妇出门送客,将我们仔细打量一番,警觉地问道:“你们找谁?”</p><p class="ql-block">我先是一愣,转而微笑着回答:“我找这家主人。”</p><p class="ql-block">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身对着院子喊:“爸,有人找你!”</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主人走出院子,一眼就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朝院子里走去。正屋门口左右两侧各摆放着一束纸花,他说今天给他去世的母亲烧十年纸。院子西侧摆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满了香烟和啤酒,四五个人陌生人围坐在一起打牌喝酒。跟主人闲聊了几句就借故离开了,主人把我们送出院子。</p><p class="ql-block">女儿问我:“爸爸,你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吗?”</p><p class="ql-block">我告诉她自己不仅在这里出生,而且在这里度过了七年美好的时光,直到跟现在的她一般大的时候才离开。女儿还小,根本不懂大人世界的故土难离、乡土情怀,她生活在一个物质资源丰富的时代,不会因为吃饭问题而被迫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伙伴。从这点来说,她是足够幸福的。</p> <p class="ql-block">离开老宅子,太阳缓慢地向西屲屲顶移动,西屲的影子投到了杂草稀疏的小路上。最近七八年来,我都没有机会给爷爷奶奶烧点纸钱,想利用今天这难得的机会尽点孝心。由于时间紧迫,我没有购买香表纸钱,准备到了墓地点支烟,磕个头就离开。</p><p class="ql-block">村子距离墓地不到一里地,沿着西屲下的小路行走,穿过两山间的豁口,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受今年降水的影响,西屲上的绿色植被星星点点,裸露的山体基本上暴露在视线内。站在山脚下的小路上,永安堡一览无遗,红砖红瓦的四合院院院相连,绵延一里。杏树、榆树、白杨树,零星地点缀着村子。村子南侧的哈思山,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一年四季,绿色苍茫。</p> <p class="ql-block">黄土夯筑的烽火台依旧坚强地屹立在西屲和雷神电梁两山之间,任凭风雨无情的侵蚀。</p><p class="ql-block">在靖远北部、黄河以东的广袤土地上,以“堡”命名的村庄有很多,其中久负盛名的当属永安堡。为有效阻止北方蒙古人在冬天渡河侵扰当地百姓,明朝政府将靖虏卫的军事指挥中心由百里外的打拉池迁至永安堡。整座城池呈长方形,在西屲南侧的山崖和山顶上,连绵起伏随地势而建的城墙被较为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整个堡子占地面积约两百余亩,常年驻守的将士有数百人。自建成至清朝灭亡,永安堡作为军事重镇长达三百余年。狼烟滚滚、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的岁月远去了,留下了烽火台守望着这块土地。</p><p class="ql-block">我牵着女儿,小心翼翼地登上了烽火台下端的平地,烽火台四周被用铁丝网围了起来,高约一丈五,底端宽约两丈,顶端宽一丈有余。向东眺望,一块块长满庄稼的水田尽收眼底。靠近小学一侧的枸杞田里,有四五个人戴着草帽,弯着身子,采摘枸杞,那是我家目前在老家仅有的田地,由堂哥负责打理。在我小时候,那块田地春天种植小麦,到了盛夏小麦收割后,撒上白菜菜籽,一个多月后的初秋,白菜就丰收了。这块田里所产的白菜个头大、水分足,一棵白菜经过简单烹饪后可供全家六口人两天食用。母亲将白菜收割后往往要进行腌制,如此就保证了一家人在漫长的冬天和春天能够吃到白菜。</p> <p class="ql-block">离开烽火台左转前行就来到了背屲,背屲山势连绵、沟壑纵横,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曾经的旱田大都已撂荒,热闹的劳动场面已走进了历史的风烟。在一块看不到尽头的菜籽田里,我见到了正在劳作的祖孙二人。老人有六十岁左右,身板挺拔,头发斑白,他的孙女有七八岁,扎个马尾,我说明了来意,老人停下手头的活计与我攀谈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他在年轻时走南闯北,前些年他回到了村子,负责帮忙照看孙女。他的儿子儿媳都上城务工了,只留下了他们祖孙二人在老家生活。一年里就打理几亩旱田,保证了衣食无忧。我问他为什么不跟儿子儿媳一起进城生活,他向远处望了望,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更喜欢农村的环境和生活。说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孙女所在的班级目前只有三个孩子了,听说其他两个孩子在明年升入三年级时要转到城里读书,那时候他的孙女也不得不离开永安堡小学,去往县城就读。一年后他要么跟随孙女一起进城,要么一个人继续在永安堡生活。我想对于他来说选择是艰难的,进城就意味着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和熟悉的人们,坚守就注定了以后将与孤独相伴。</p><p class="ql-block">人,终究是孤独的,尤其是农村的老人。</p> <p class="ql-block">在我们闲聊时,小女孩在一旁摆弄着手中的用麦草编织的草驴,我的女儿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人家手中的草驴。儿时的我,也会跟随大人一起下田,母亲为了不让我哭闹,会提前用麦草编个草驴或者蚂蚱让我玩耍,那是我童年记忆中仅有的玩具。这段时间热播的电影《隐入尘烟》有一个特写镜头:贵英为有铁编草驴,来隐喻他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草驴,它们都折射着大致相同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夕阳尽情地涂抹着庄稼和大地,为了不影响他们按时收工,我向老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们走过了那块狭长的菜籽地,来到了与之相邻的一块长着骆驼蓬的田地,在我记忆里爷爷奶奶就埋在这块田地,但是整块田里看不到一座坟墓,不得已扩大寻找范围,最终竟没有发现任何一座坟墓,眼看着太阳的余晖在一点点变暗,我们放弃了扫墓的想法,沿着新修的弯曲的硬化路来到了当晚要过夜的堂哥家。</p> <p class="ql-block">跟堂哥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我把女儿留在了堂哥家里,启动了停在院子里的电动车只身一人前往哈思山,此时,暮色越来越重。哈思山的“哈思”二字有美玉之意,是蒙古语的音译,永安堡属于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交界地带,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在这块大地上碰撞交融。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口,只见群山巍峨静穆、绿意盎然,新修的水泥路像一条巨龙沿山脚盘踞。泉眼处,那汪熟悉的清泉顺着水沟在缓缓流淌,哗哗的水声犹如一段美妙的乐曲。水底光滑的卵石和碧绿的青草清晰可见,我以半跪的姿势探下身子,双手掬起泉水,痛饮了数口,整个人瞬间感觉神清气爽。这眼泉水,流淌过了多少岁月,没有人能够回答;滋养着多少人的生命,也没有谁能回答。卡口值班人见我不是当地人,拒绝我入山,经过我的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软磨硬泡后才勉强同意我上山,提醒不要抽烟,早点下山。我启动了电动车,打开了前后车灯,沿着硬化路一路骑行。我先入二道沟,再过头道沟,在骑行了三四公里时,突然从道路一侧的石崖上清晰地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不是一个石块,而是几十块同时滚落,好奇心驱使我熄火停车。定睛细看,只见山崖上突然出现了十几只岩羊,体格不如当地山羊那般庞大,呈淡灰毛色,与山上的岩石有着一样的颜色,因此当地人称之石羊。我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它们,它们慢慢悠悠地横穿硬化路,有几只竟然站在路中间与我对视,我们距离不过七八米,平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岩羊,自然不清楚他们的习性,我担心他们向我发起攻击,在这个空荡的森林里,此时已找不到第二个行人。对视了十几秒后,它们跳跃着一溜烟朝对面的山上跑去,山上又清晰地传来了一阵石块滚落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越往山内骑行,道路的坡度越大,气温下降越明显,让我在盛夏感受到了一丝秋凉。各种植物覆盖着大山,蓊蓊郁郁、苍苍茫茫。在方圆数百公里内,像哈思山一样的原始森林少之又少,因此有人形象地称哈思山为“沙漠里的绿洲”。哈思山最美的风景集中在城沟大峁槐山一带,大峁槐山,是白银境内最高峰,海拔达三千多米,山顶常年积雪,故有了靖远八大美景之一的“雪岭堆银”美称。据堂哥说,硬化路的尽头就是城沟,所以我此次骑行的目的地便是城沟。暮色四合时,我停车使用百度地图查看到达目的地的距离,足有五公里,往返得十公里,用时至少半小时,同时担心女儿长时间见不到我会哭闹,便只好作罢,掉转车头原路折返。</p> <p class="ql-block">回到堂哥家时,一桌饭菜早已变凉,我反客为主,招呼劳作了一天的哥嫂一起吃饭。吃饭后我们就各自休息了,第二天天色微明时我跟女儿便动身去村口等车,几分钟后我们踏上了归途。</p><p class="ql-block">一次短暂的回归,一次难得的见面,将会成为我一生不能忘却的记忆。伯父生活的困顿和无望、疾病的折磨和困扰,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可我的心里,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伯父一直在承受着这种不幸带来的摧残和折磨,并且这种摧残和折磨是无止境的。</p><p class="ql-block">从田间偶遇的老人身上,让我看到了城市化推进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破坏了广大农民群众固有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与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农民,他们到底该如何做出权衡和取舍,我想没人能给出答案。</p><p class="ql-block">(永安堡南侧为泰和山,属于哈思山支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