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坦率讲,我越来越眷恋着老家,却害怕走近。这矛盾,使我深陷苦痛。</p><p class="ql-block"> 当需要将一台老家闲置的冰箱派上用场时,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p><p class="ql-block"> 眼前,是父母为我们兄弟所建的两幢木料瓦房,每扇大门紧闭。再也没有那阳光般的慈爱的笑脸,欣喜地迎向我;再也没有那熟悉的身影烧火淘米,让老屋瓦房炊烟腾缭,饭菜飘香。我知道,曾经温馨的一幕再也不会出现――父母已故,兄长也长住了怀化。</p><p class="ql-block"> 一长溜水泥走廊里,厚厚的灰尘半淹着密密麻麻干湿杂陈的鸡粪,这是邻舍散养的群鸡撒欢后留下的。我目不忍视地拿起扫帚开扫,邻婶却吆喝相劝:你就歇歇吧,今天扫完明天又会有的,你又不在这儿久住!</p><p class="ql-block"> 是的,房屋得有人常住,屋舍得天天打扫才整洁。母亲就是个好讲究的人,她见不得地上有泥灰,更遑论鸡屎了。我往常每次回家,都能看到老妈一把高粱扫帚放在身侧,时刻准备着清扫脏物。一见我回来,便竭力将佝偻着的腰身挺直,笑着起迎。可岁月已将母亲身子雕塑成一把定型的弯弓,总拉伸不了。还有就是母亲柔和的话语,舒展的笑脸,也如定型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大门铜锁。不料脸额被蛛丝缚住。仔细看,还真嚣张呢,整个门框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纵横交织着神圣不可侵犯。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受到惊扰,探首疑视我一番,迅捷往门框角钻。它自然不高兴我骚扰它的安居乐业。其实,这些虫畜和人有着相同的心里,你长期不占用的东西,就当你自动放弃了,心安理得地据为己有。何曾再把你这个原来的主子当回事呢!</p> <p class="ql-block"> 推开旧黑的灶屋门,木制碗柜,麻石灶台,头顶的竹篾炕楼,都状貌如故。我一恍惚,就听到碗筷碰磕的当啷声,听到母亲在炕楼上取腊肉时轻微且欢快的脚步声。我在石灶前蹲下,用未燃尽的柴头小心翼翼地翻挑着灰烬,期许能看到一颗红亮的炭火。我多么想用这小屋内储存的温暖,驱赶久积心底的那份孤冷。也想从滚烫的柴灰里,拨扒出父亲先夜为我封烤的红薯。儿时那种捧在手心里的糖溢香喷的烤薯,胜过我所吃过的任何一种美味。我轻轻地抹着灶台上的尘灰,母亲炒菜时溅落的斑驳油渍,依然清晰可辨。我用鼻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菜香。这熟悉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味蕾,让我兴奋愉悦。</p><p class="ql-block"> 灶台后那间窄小的房子,容下一张木床后,就只剩通往茅厕、猪圈的过道。经烟熏火燎,板壁黑得象木炭。读初中前,我每晚就睡在这儿。黑夜里听了大人们心惊肉跳,浑身酥麻的鬼故事,总不敢入睡。每晚必将床前两扇大窗门推紧,严丝合缝,心怕故事里的鬼妖披头散发在窗口晃悠。漆黑里,每次以被蒙头,在悚惧中进入恐怖的梦境,也因憋尿失败在睡梦里酣畅淋漓地尿床。</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我被父母哺育着,被姐兄们呵护着长大。在那个大队共产的大背景下,我们七口之家,尽管生活朴实简略,也历经贫穷与饥饿,但却是父母用尽所有的心血和疼爱为我们构筑起的安乐窝。父母、兄姐围坐着一方小型餐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锅饭菜。冷夜里,一家人身子挤挨着,坐在亮堂的柴灶前的长凳上,听父母亲谈论着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亲切而温馨。这一切,使我由衷地感到幸福和满足。在以后风雨坎坷的日子里,这一个小小的安乐窝,就成了我疲惫身心和灵魂的寄托与安歇之所。</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十数年打工岁月里,孤身独旅在异域闯荡,颠沛流离。纵然也觅得一隅立身,终是寄人篱下,在别人的喜怒好恶中惶惑度日。忍辱负重,心身俱疲。唯一的精神支撑就是遥远的老屋。孤寂落魄时想家,委屈倦怠时想家。家中所拥有那无限的温暖、关爱和慰籍,总在我孤苦无助时适时涌上心头,顿然化作了一种特别的力量。这力量,支撑着我一路坚持,直到最佳的回家时机。</p> <p class="ql-block"> 零七年,我终于在山门有了自己立足的方寸之地。离家近了,身心顿感踏实安定。乐悠悠地,勤快地往返自小长大的家。名义上是陪陪老迈的父母尽尽儿女孝道,实际上是继续贪婪地获取并消受着父母绵绵不断的疼爱。在父母眼里,儿女是永远长不大,成不熟的娃子,永远需要他们的呵护和安抚。回到小屋子里,见着父母,我心间就像装着台空调,炎热天感觉凉爽,寒冷日感觉温暖,一年四季都稳实舒贴。我只顾甜甜地赖在家里,享受着人世间最幸福最美妙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次街上停电,小店暗黑,厨房不便操弄饭菜。我和同行们习惯性地纷纷关门,尽情欢呼着回老家品尝妈妈的味道。卷闸门链条拉下一半时,我僵住了兴奋。咿咿呀呀的摩擦声提醒了我:父母没了,还能回得去么?我颓然停下拉链子,重返暗黑的店内,郁郁伤神地坐着。</p><p class="ql-block"> 再次兴高彩烈地返回乡下老家,有滋有味地吃顿老妈亲手制做的柴火饭菜,只能算是痴想和奢望了!</p><p class="ql-block"> 我又小心翼翼地绕开门挂上大哥缠绕的铁丝,推开堂屋门。拖着沉沉的步履,移向右侧壁矮桌上的父母相框,看着已故尚未上龛的父母二老,百感交汇。父亲平静的脸庞带着几丝忧郁,母亲则灿灿地笑着。双双看着他们回家的儿子,“子武,你回来啦!”俩位老人同时开口呼唤着我的乳名,我仔细辨听,却消逝了。门前的清风正柔情地抚弄着那一棵挂满果子的李树。三婶拿着一个洗好的红挑走进堂屋,哽咽地安慰我:你还是要回家哦,父母走了,回来就在婶家吃饭吧!说完,以手擦拭着眼泪。听着这言语,我心生感动,同时,也格外的心伤:父母没了,一餐饭或许可求,可心念何寄呢?!半百老男了,我不想当人落泪,强忍着,可泪珠子却不肯争气,任性地滚落。</p><p class="ql-block">我点燃香烛,俯首合掌敬立。在心底默告:爸、妈,我回来了,可您们不在,我还真不习惯这空落冷寂的氛围呢!</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父母在,家还是家;父母离去,家乡就成了故乡。我算真真切切地领悟了。</p><p class="ql-block">我老家前门的河岸,打我记事起就矗立着两棵参天古树。每棵树上都搭建着一个硕大的鸟窝,窝里常住着一种俗名“阿雀”的鸟。树杈上的鸟窝差不多与我们建在山坡上的房屋平齐,相距又近,所以,我在家能清晰地看到这两家子“父母”孵雏哺儿的情景。两家“爸妈”在风雨烈炎中穿梭忙碌,呼儿唤女地喂食,从不知疲倦。没有衰鸣,只有欢呼。这一幕,同父母养育我们兄弟姊妹何等地相似啊!</p><p class="ql-block"> 等雏鸟羽翼丰满,就依次远飞他方。窝里最终只留下那对双飞双栖的筑巢“夫妇”。曾几何时,鸟去巢空,两棵古树上只剩下偌大的鸟巢。春去冬来,荣枯更替,鸟巢在风霜雨雪中飘摇散落。那一窝窝新鸟飞出远离,却从来不见飞回。他们都在哪安居了新家,繁衍了后代?难道,他们就不眷恋曾经温馨欢愉的老家吗?亦或也将土生土长的家乡仅当成记忆中的故乡了?</p><p class="ql-block">我在父母永恒不变的慈爱的目送中转身离开,复将两扇堂屋门拉紧合拢,用百缕情愫缠成的铁丝环绕成心结。</p> <p class="ql-block"> 我们做儿女的都习惯享受着父母无私的爱,可往往,我们的回报却不足其万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传承并发扬父辈的美德,将人世间这种最伟大最无私的爱传承延续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将数年前给父母使用的冰箱搬上车,离开了我魂牵梦萦却忽感陌生的老家。不知是有意无意,车头此刻正播放着吕继宏深情的歌曲“父母在家就在”:</p><p class="ql-block">家有烫好的老酒</p><p class="ql-block">家有炖好的热菜</p><p class="ql-block">家有烧热的炕头</p><p class="ql-block">家有摆好的碗筷</p><p class="ql-block">家有真诚的嘱托</p><p class="ql-block">家有温暖的关怀</p><p class="ql-block">家有无声的牵挂</p><p class="ql-block">家有永远的期待</p><p class="ql-block">家有父母的情</p><p class="ql-block">家有父母的爱</p><p class="ql-block">父母在家就在</p><p class="ql-block">父母把家撑起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听着,听着,泪随车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博文</p><p class="ql-block">2022年8月12日修稿于蔡锷故居山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