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西村往事（六）

小叶子

文：原创

图：自拍

一、小公社大村

男孩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文化大革命、集体合作社、生产承包责任制都赶上了。

村子是个大村，公社所在地，一条老街，一条新街。老街都是老商铺，生产资料部、供销社、理发铺、各种小卖部、村委在这条街上，新街充满了现代化气息，以两层小楼为主，学校、医院、邮局、银行、镇政府在这条街上。

男孩最喜欢在老街的理发铺理发，有三个老师傅，一个胖，一个瘦，一个不胖不瘦，都和蔼可亲。他从小就在这理发，师傅们技艺高超，长大了有了胡须以后，他特别享受刮脸的感觉，听着锋利的刀片在脸上游走发出的滋滋声，从额头眼眶鼻孔到耳朵脖子，舒服的能睡着💤，尤其师傅把围裙一扯，伴随着一声行了伙家，睁开眼看到的世界都是新的，那叫一个清爽。

男孩虽然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农民，心里却有个书生梦，他从小就爱看小人书，巴掌大的书里有大大的世界，比村里大多了，初中的时候喜欢金庸和古龙，记得有一次给小麦浇水前先跑到同学家借一本，把水道改好后任水自流到头，然后捧起书欣赏打斗，满脑子都是江湖。

男孩初中毕业就开始了打工，干过许多活，海边养殖过虾，做过饲料，种植果园，赶集摆摊，进过工厂，学过气电焊。

活没少干，最累的还是种地，虽然累，最爱的还是读书。一开始纯粹喜欢书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和事就像好朋友在窗外演戏，体力活太累的时候让故事在脑子里转几个圈，舒缓一下心情，走个神，暂时忘记眼前干不完的活，看不见的地头。

忘记本身就是一味良药，神游过程中男孩会莫名其妙地傻乐，眼神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周围的人一直站在现实里面，清醒的样子好累。

男孩很聪明，接受能力强，这缘于从小爱动手，许多的玩具全是自己造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甚至都不知道玩具可以在供销社里买到。直到谁家的小伙伴拿来一个气球，或者一把塑料手枪，他才会看到被惊讶到，看看自己的木头泥土造，再看看别人的现代化，男孩会安静好一会，小小的他还不知道以后有两个词会经常用到，一个叫羡慕，一个叫炫耀。

二、小胸膛大海洋

男孩已经23岁了，在农村算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同龄人都有孩子了，男孩表面上没往心里去，心里也没特别的着急，若有若无，可来可去，找对象这事要看缘分，和干工作不同，在情感上男孩不是积极的那种，甚至自卑。

男孩长得可以，高挑个白净脸，不像个庄稼人，倒有些书生气。不过双手暴露了真相，粗糙的手背像穿山甲，掌心的黄茧像盾牌，指甲缝隙的黑迹像排水沟，指背上的倒刺像刺猬。

没办法，不管是下地干农活还是出门打工全凭这双手，就算腾出功夫清洗出来，一转身还是弄脏了，感觉成本不对等，有这功夫还不如歇一歇。

面对土地和冰冷的机械，只有这双老手才能镇的住，细皮嫩肉不属于这里，男孩干活属于能扑下身子那种，他特瞧不起大老爷们干活惜力，好像穿了过年的衣裳怕给身上弄脏了似的，小心翼翼的像个娘们。

没事的时候男孩就揉搓着手，用掌心的汗液滋润手背，见到女人就把手藏到身后，或者缩进袖口里，自从有了自尊心后，才体会到什么叫拿不出手。

从什么时候有的自尊心的？男孩也不知道，从小到大都是稀里糊涂，嬉笑怒骂长大的，没打扮过自己的形象，也没欣赏过别人的模样，典型的晚熟。

直到有一次用手拉车往家运苞米，哥哥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咯吱咯吱加上哼哧哼哧，一辆拖拉机拉着拖斗从身边呼啸而过，满载着的苞米上坐着邻居家的男男女女，热情洋溢地的高声打招呼，哥俩也直起腰笑脸回应，瞬间呼喊声被拖拽成尾巴又尖又细。再次弯下腰的时候，男孩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底。

从那以后，男孩感觉自己长大了，是个男人了，眼睛里有了许多东西，还是爱咧着嘴笑，只是谁也察觉不到，嘴角上扬不到那个高度了。

当意识到衣服不光是穿，还要好看，担子不光是压迫肩，上面还连着张脸的时候，男孩突然清醒过来，脑子开始了回放，自己之前傻笑的样像子像电影片段一帧一帧的重现，自己看自己真傻。

男孩一头扎进了水桶里，之前他不敢这样做，曾经试了好几遍，每次脸碰到水，水末过鼻子的时候就吓住了，若果把头全探进水里，耳朵进了水怎么办，男孩有天生的好奇心，什么事都想亲自试试。

勇气是需要激励的，激励是需要刺激的，头扎进水桶的一瞬间，脸上的所有窟窿都被堵住了，男孩憋住了一口气，真清静，能和自己对话，有与世隔绝的意思，难怪鱼儿🐠这么自由。

抬起头，水串涟涟，原来水进不去耳朵。

不懂事的时候混沌保护着天真，乐观包裹着自卑，小时候的我们像一锅馒头，锅盖慢慢掀开，蒸汽逐渐散开，看清了、懂事了，自卑被慢慢释放，冷热适应，不至于太猛受伤。人生有个过程，清醒也好，糊涂也罢，都是自我保护。

三、第一、第二次相亲

男孩对婚姻不着急，父母着急了，托邻居给介绍了一个姑娘，见面是在邻居家里，时间是晚上，吃过晚饭洗把脸男孩就去了，姑娘还没到，他就和邻居大婶闲聊，大婶就简单的介绍女孩的家庭工作情况，说着说着姑娘来了，媒人热情的介绍双方，然后就退了出去。

就剩下两个人了，短暂的沉默，男孩有些局促，毕竟是第一次相亲，女孩刚进门的时候印象挺好，个头不低，相貌好看，还没仔细瞅，也不好意思仔细瞅，应该主动点，他想，再不说话就尴尬了，你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他停顿了一下，看姑娘的回应。哎，你好，姑娘回了一句。我家就在前面，媒人是我婶，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男孩接着说。我知道，媒人说了，女孩接话。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正常地交流着，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女孩主动提出了回家，男孩要送，媒人也说让我送，她家不远，离家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女孩停下不让送了，男孩让了让，女孩还是不让送，男孩心情挺好，对女孩也满意，回来就给媒人说了，媒人说等姑娘的回话。

第二天媒人来信了，很婉转地说女孩再考虑考虑，就这样第一次相亲失败。

其实那天晚上姑娘不让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算是表态了，男孩想起了这个细节，也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成年人的世界只要是没表态，就算是拒绝。

男孩更喜欢看书了，不光是看故事，更喜欢从故事里寻找故事，那天他从书里看到一句话，听人说话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而要听他没说什么。男孩心想没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联想这次相亲，他好像有些懂了，自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光是听，套用书里的话，看一个姑娘喜不喜欢自己不要看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她没说什么。

第二次相亲也是邻居大婶的媒人，这次的女孩没第一个漂亮，个头相貌算是一般吧，男孩心底里还是自卑的，觉得只要不是歪瓜裂枣，都可以成。家里穷，只有人家挑自己的份，自己没有拒绝的成本，所以表现积极殷勤，女孩很矜持，都是他问一句她才回一句，他不说她就不说，矜持的有些高傲，他想根据上次的经验总结，这次估计没戏。

第二次相亲失败，果然没戏。

漂亮的看不上我，一般的也看不上我，男孩心想看来还是我的问题，还得总结。

为什么自卑呢？纯粹是穷导致的吗？他很认真地分析，这是读书思考导致的习惯。

穷只是物质上的缺失，男孩认为自己的心理很强大，虽然物质和精神是相辅相成的，也可以是独立的，世界上许多的大人物从小都很穷，说不过去啊，干嘛要在女孩跟前自卑。

男孩发现自己从小就有对女人紧张和害羞的心理，尤其是年轻漂亮的，把她们看的很高，很干净，很神秘，很了不起，每一个漂亮的女人都是白天鹅。

心理上的坑可以填满，性格上的墙可以抹平，一路成长，个头窜起来了，对女人的感觉由仰视改成平视了，别的感觉没有了，只剩下性别上的神秘，男女有别嘛，没有这层神秘感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

男孩后来在书上发现了关于自卑的解释，谁说的忘了，大意是说只要是人，天生就是自卑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英雄还是懦夫。

想想也对，一山更比一山高，每个人都有脆弱的部分，第一个相亲的对象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她肯定也有崇拜的偶像，也有胆怯的地方。

有多高傲就有多卑微，看见了多少高不可攀，就看不见多少点头哈腰。每当路上见到漂亮的女孩，感觉都像白天鹅似的高傲，男孩都往这句话上套，治好自卑的药方是贬低别人，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男孩认为自己想通了，都是人，脱光衣服都丑，洗澡的时候都能搓下泥来，一个大澡堂子里的无数堆肉，谁能分出高低贵贱。

男孩在进步，他可能还不知道，有些人是不在大澡堂子里洗澡的，人家有单独的豪华浴室。你洗澡熏的难受，人家是享受。

四、第三、第四次相亲

第三次相亲是别人介绍的，来的不像女孩像妇女，脸上雀斑密集，长的滑稽，爱说爱笑，属于开心果类型，可以做个很好的朋友，那阵还没有闺蜜这个词。

男孩没看上，连性欲都没有，如果连这个都谈不上还谈什么，这是男人最后的底线。

男孩心里有些埋怨媒人，怎么着也要门当户对吧，难道穷要对应丑？不过他喜欢这种氛围，不用献殷勤，没有压迫感，随心所欲，像哥们之间的聊天，这次是他拒绝了。

第三次相亲失败，拒绝的感觉不好。男孩很少拒绝别人，特别是女人，不管是什么事情，就算做不到也不是直接拒绝，而是说我试试，给人一个缓冲，他不愿让对方硬硬地碰到墙上，因为心软。

小时候男孩有一本彩色的小人书，同学都争相恐后来借看，看完了还给他，再借给下个预约好的，一天下来班里还没有看完的，他就一直被围绕着，放学了一个同学缠着他，要晚上借回家看，男孩把这本书当成宝贝不同意，那个同学就各种好话各种恭维，他断然拒绝。回到家后男孩开始内疚，一想到同学恋恋不舍离去的眼神就感觉对不起人家，自己经常被拒绝，都习以为常了，伤害不了自己，他怕伤害了别人，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历练。

第二天一上学男孩就先找到那个同学，把小人书递给他看，这才松了口气，像还了个人情似的。

这份善良一直陪伴他长大，没有褪色。男孩回想，那个女孩虽然不好看，她回家以后会不会伤心了，她可能也因为长相而自卑，所以才容易亲近。她也在尽力的说，积极地做，是不是也把拒绝适应了。

男孩厌倦了，先停一下，缘份可遇不可求，先努力工作吧，改变现状，现状就是穷，穷人的心都是瘪的，把善良存心里，让心充盈起来，不冷。

父母马不停蹄，通过亲戚在邻村给找了一个，女孩个不高，身材匀称，短发圆脸，眼睛像港台的一个明星，挺漂亮的。男孩看上了，女孩也看上他了，两情相悦，他没事就往女孩家里跑，女孩的父母也看着他挺好，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很惬意，看样子她家的境况好一点，人家说的很明白，看上的是小伙子人好，这次男孩真动心了。

谈恋爱是个穿插的过程，男孩出去打工了，出去挣钱多，这一去就要好几个月，那时唯一的通信方式就是写信。恋爱是甜蜜的，男孩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干劲十足，白天挥汗如雨，感觉出的汗都是甜的，晚上给女孩写信，斟字酌句，把这几年看的书都用上，这是区别于农民唯一能出彩的地方，每个字也力求完美落地。

信寄出了第一封后，翘首以盼中他收到了父母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父母自作主张把这门亲辞了，理由是父母没看上，从信中看出来，自己寄出的那封信没到女孩手里，让父母截住了。

这封信像通红的刀插进了凉水里，男孩气的血都要炸了，想回回不去，除非不要工钱了，挣点钱不容易，人穷志短，穷家富路，况且信里说了，回来也没用，这门亲事断的破釜沉舟，没后路。

信是不能写了，也没有电话，就算到邮电局打长途也不知道打给谁，只能压着性子给父母写信询问为什么，回信说打听了她家的情况，说她家人品不好等等，还说都是为了你好，这事就这样了。

男孩半信半疑，自己家人自己了解，肯定是为了自己好，但是人品好和不好的标准是什么，父母这一辈未必能和他达成一致，经过这几次的相亲，男孩心里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别人再怎么说她坏，只要她对我好，我就要承她的情。

几个月的劳作，从小受到的儒家思想的熏陶逐渐占了上风，还好刚认识没一个月，火苗刚点上还没烧起来就被一桶凉水灌下，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控制情绪，男孩心里默念，一等人君臣父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挣了三个月的工钱回家，回来后他没有和女孩联系，他知道拗不过父母，就算联系也解释不清，解释清楚了也会被父母搅的昏天黑地。书上的爱情是给人看的，现实的爱情是给人受的，人家在自己眼里是一片天，自己在人家眼里可能是一阵烟，理亏，别自讨没趣了，躲开这个村吧。

男孩受伤了，理想的天空好美，现实的沟渠好臭，自己眼里的世界和别人眼里的世界不一样，一个人逃不出家庭的包围，男孩接受了现实的线，忍着疼自己把伤口缝了起来，毕竟这个女孩给了他自尊。

第四次相亲失败，父母胜利。

电视上演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有没有？肯定是有，但绝不是要死要活谁也离不开谁的，达不到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程度，感情抵不过市俗，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儿女难以逾越父母这座大山，摇篮里的火苗很容易掐灭。

接受现实起源于无意识反抗导致的有意识顺从，虽然暂时的沉默会形成压抑的伏坡，走着走着就沉默认同了，儒家文化的厉害之处在于从小的灌输，它最大的作用是不能范上，而上面的人又最稳当，再浑的人头上也有道紧箍咒，他们知道和法律并行的行为准则应用在生存环境的方方面面，一旦逾越，将不得不背井离乡，驱逐的力量除了外面的眼光，还有自己的逃亡。

男孩更加自信，虽然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思想是否成熟，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开始不相信电影电视上面演的了，男演员真帅，女演员真漂亮，坏人真坏，现实生活哪有这么纯粹，高攀的美好就像彩色粉笔的宣传画，很容易让汗水冲刷掉。

在以后的岁月里，男孩有几次碰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他都留有期望的余地，每次惊喜破灭也不觉得失去什么，就算是应该属于他的都被剥夺，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难受没有什么意义，太多的努力在黑暗里沉淀，太多的拒绝压实了脚底，直到他后来在易经里看到德不配位这个成语，也许是劳其筋骨吧，总之是厚积薄发，结局是好的。

“世上所有的卑微都是由物质引起的，如果不是，那肯定是在隐藏什么”。

这是男孩通过自身感受总结的一句格言。改变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是改变穷，二是改变脑子。

两样都没有储蓄，别说女孩看不起你，父母都看不起你。

五、积极的人生

男孩十九岁就学了开车，一直在一家建筑安装公司开大车，不怕脏不怕累，干的很卖力，刚进入社会什么都不懂，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懂得珍惜，每天坚持上班之前把车擦拭干净，时间长了大家都看在眼里，被车间主任推荐给经理开小车。

给领导当司机比开大车上了一个档次，男孩更加的珍惜这个工作，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厂里把车擦的跟家具一样干净，然后才是洗漱吃饭，夏天五点起，冬天六点起，寒冬提前预热，酷暑放在阴凉地，只要是经理用车，就没有不收拾利索的时候。

厂子里有几台车，都被他的车比的脏乱差，别的司机也不是不勤快，只是他起的更早，男孩没有意识到他的过于勤快脱群出头了，现在的工作来之不易，都是自己争取的，他想的是干的更好。

也不是没有私心，谁不想脱颖而出，如果说积极的心态是肯干，那么私心就是巧干，男孩想，也谈不上讨巧，笨鸟先飞罢了，就像擦车，都是一样的擦，早擦和晚擦的效果天壤之别。

夏天下雨，别的车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的车清爽干净，冬天下雪，别的车像裹着棉被没睡醒，他的车瘦身清新。厂子早上八点上班，车子一溜停在办公楼前，大小领导员工想看不见都不行，同行当着他的面开玩笑，你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好在突出的就他一个，不影响大众，他人缘好，大家看他属于实诚的傻干，不是奸滑的投机取巧，时间长了也就接受了，进而欣赏他的干活态度。

经理也赏识他，有时候会安排他干开车以外的工作，先不管完成的怎么样，他都是一路小跑地来，一路小跑地去，给人的感觉就是尊重领导，热爱工作。

繁重的农活过早的让男孩知道了屈膝弯腰，拔草施肥，在苞米一人多高的时候，人在密密麻麻千丝万缕的压抑中喘着粗气，抬头看不到天，前后看不到出口，四周的苞米叶像无数把跃跃欲试的刀。

男孩对厂子里的大小领导、老幼师傅们习惯性的尊敬，就像面对一株株挺拔的苞米，自己越是压低身子对方越显高大。

不卑微就走不出去，环境压抑了性格，低头的好处是不割脸，还能面对脚下的踏实。

经理让财务给他提了工资，年年涨点，几年时间过去了，男孩的生活在改观，在村里已经摆脱了穷的行列，步入中等收入村民，然后相亲又被提上日程。

这时候男孩26岁了，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了。

　　

六、第五次相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