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肆水

　　我们终究会走上自己喜欢的那条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一边前进，一边舍弃。在前进的途中，获取更多靠近的方法，舍弃那些模糊不清的诱惑。所以，只要没有放弃当初的喜欢，我们一定会走上那条自己心中的路，早或晚而已。

那么喜欢草原，既是贪图那辽阔的美景，更是向往那原野上无边的自由。记得一次去旅行，房间放了本萧红的《我的野心，是做一个自由的人》。单单冲这书名，心里就升起诸多好感。看过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每一部，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控诉，都入木三分，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温暖像浮云一片，可见，却不可得。命运的枷锁从未松懈，但对自由的渴望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才华与女子而言，不是幸福的加持，而是苦难的催化。也许，执念会消耗太多的精力，但却会让生命在孤独的长河里，激起晶莹的浪花。无比平凡的我，也有这样的野心，做一个自由的人——由内而外。

无数次计划过，要从318这条线去到拉萨。想象过辽阔的湿地，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白云在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让无涯的草地因光影的变化而灵动起来。也想象过成片的杉树林，笔直坚挺，坐守着一方水土。然而，想得更多的是，开凿于山腰的凹凸山路，一边是不断滑落的碎石，一边是茫然不见其底的深渊；迎面而来高声鸣笛的大货车无处可避……在渴望和恐惧的挟持之下，久久不敢下定决心。

多年前看《一个人的朝圣》，六十岁的哈罗德·弗莱为了见奎妮的最后一面，独自跋涉六百多英里，这是一场穿越时光隧道的旅行。在独自行走的这87天里，一边回忆，一边自愈，一边是身体的疲惫不堪，一边是心灵的欣悦轻灵。常常困于习惯，如同那只困于大树的风筝，似乎每一次起风都是机会，又总是无一例外地无可奈何。或许，需要一场苦行僧般的旅行，洗涤那颗被汽车尾气和功名利禄熏染得模糊不清的心。当不一样的景象闯入眼帘，心也会有不一样的情感。

到拉萨的途中，有肥沃俊美的原野，也有冷峻雄浑的高山。前者让人欢喜，后者让人震撼。感叹自然的神斧之力，也敬佩人们改造自然的勇气和毅力，我们在与自然的较量中，有牺牲，也有成就，那些参与其中的人，每一位，都是英雄。

米堆雪山位于去波密的路上，本想在服务区吃个午饭，无意中的惊鸿一瞥，让人忍不住要一睹真容。先坐观光车，然后一段小路，可骑马，可徒步，我们选择了骑马。牵马的姑娘年龄不大，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被一圈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包围着，真是好看。她纤细的身体走在马匹的左边，不时甩动着缰绳的末断一小截，摔打在马头上。山路的景致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浅浅的小溪潺潺而过，一会儿松林茂密，绿荫掩映，一会儿崎岖的石路蜿蜒而上，马蹄踩在坚硬的石块上不断打滑，马身不停颤动，让马背上的我也为马儿捏把汗。

在波密住的民宿叫：遇见雪山，它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小院，花朵比我的拳头还大的月季，比我还高一个头的大丽花。充足的阳光让植物们倾尽全力地回馈着自然和主人的厚爱。院里有两只猫，白猫叫大牛，蓝猫叫三牛，儿子问二牛呢，女儿说，可能像我们家的昕昕一样离家出走了吧！养了宠物之后，会额外关注别的宠物，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花下一张小方桌，大敬终于不用吸氧了，就着还未褪尽的夕阳，简单处理一些公司的事务。孩子们围着三牛询问大牛的踪迹，未知的总比已知的有魅力，这样的经验，似乎放在哪里都合适。那一天是8月2号，全世界都在关注一个叫佩洛西的女人，她到底会不会在今晚到达我们的台湾。那晚，是无数个中国人的不眠之夜，愤恨和屈辱充斥着我们内心，丝毫觉察不到大国的智慧是我们这般凡人所不能参悟的。

儿子读的是《明朝那些事》，他已经读到第四本，我正读着第七本。以前不喜欢历史，只是读文学类，比如很多人都觉得晦涩的《百年孤独》，今年又读了第二遍，似乎和大学时代领悟的又不一样。以前只觉得这小说太过魔幻，在雨里发霉的小镇和那个预言里长猪尾巴的孩子居然果真被蚂蚁分而食之……而现在可以理解，为何每一代的阿尔卡蒂奥都在寻觅破解孤独的方法却又代代未果，那本就是生命的必经之路。从热闹到繁华，再到宁静和孤独，我们以为在一路失去，不过是删繁就简，回归了本真。其实，从未失去，我们本就这样，独自一人，不可换位的情感，不可倾诉的内心，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也不用分享。后来看历史，居然也同样喜欢，风云成败，也是精彩，等九本都看完后在总结吧！

索松村的玫瑰餐厅在一个二楼的露天大平台上，南迦巴瓦峰依然羞涩地隐藏在云雾里，看来，日照金山的壮美是无缘了。晚餐后，一家人走在一条狭小的路上，路旁的桃树怕是有百年高龄了，硕大浓密的枝干形成一个庞大的蘑菇形状，可以想象花开时节，树树桃红交相辉映，片片落英飞舞漫天。对于林芝桃花之约，已有数年，每次赴约之时，总会有无数的意外将其打乱，不可谓不是好事多磨，但只要约定未忘，总有赴约的一天吧。夜幕渐低，天地之间蒙上一层灰暗，耳畔传来雅鲁藏布江低沉的咆哮，夹带着还未回家的牛群哞哞的呼叫，提醒着主人不要把自己遗忘。对家的眷恋之情，人和动物想必是想通的吧！

民宿店老板说，最近天气不好，对于日出时一睹南迦巴瓦峰的全貌不要寄于太大的期望。然而在刚吃完早餐时，大敬激动地催促我们到楼顶去。幸运就是这样在你毫无期待的时候突然来临，让你没有时间准备该以怎样的欣喜去迎接，所以这激动的心情显得慌乱而真实。生活里有太多这样无心插柳的小确幸，我非专程为你而来，却遇见你无尽的温柔和光彩。

短暂的露面之后，又隐匿于薄薄的面纱中，五彩的热气球似乎与这静谧的山谷有些违和，这喧阗的色彩犹如无孔不入的现代文明，入侵着古老的村庄，即便没有最后的净土，如此这般，已是很好。

八月四号傍晚，达到拉萨，那一天是七夕。

大敬的朋友邀请共进晚餐，胡桃里音乐酒吧，不为喝酒，只是朋友间日常的叙旧。各色的气球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儿子一直念叨着要给我买礼物。生活应该偶尔也有些仪式感，但又似乎很少时间真正实践过，实用主义占据着生活的大部分，浪漫主义自然要退避三舍。岁月能给予我们什么，不仅是容貌的苍老，还有洞悉生活本质的智慧。如同罗曼罗兰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最后，我们都将成为大英雄！

晚饭后粗略地逛了一圈八廓街，路过大昭寺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些朝圣的人。儿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目光锁定在两个十多岁的女孩身上。她们纤细娇小的身体，被厚重的藏装包裹着。手上各自套着一块木板，以至于每次五体投地叩拜时，都能清楚地听到木板叩击地面的声音。有人偷偷地拍照，也有人自觉地转移了摄像机的镜头，我是赞同后者的行为的。她们目光坚定，前行的步伐丝毫不受来往人群的影响，我耐心地给儿子讲解着她们朝拜的原因，因为心中的信仰，以及对幸福的祈求，愿以己的虔诚获得神的护佑，让家人安康，让牛羊肥壮，让生活顺遂。我给他讲电影《冈仁波齐》里的那些朝圣者，即将临盆的孕妇，家徒四壁的屠夫，还有那个残疾的少年，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心愿，却有着共同的信念和虔诚。说着故事，看着眼前满脸尘土的姑娘，不知不觉湿了眼眶，到底是这人，还是那顽强的信念感动了我，不得而知，只有那西边的云彩，模糊又绚烂。逛完八廓街，坐上三轮车，下一站，夜色里的布达拉宫！

神圣的布达拉宫，在夜色里庄重又圣洁。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宽阔的广场上神情各异。有人开着直播，向千里之外的镜头前的陌生人描述着这凉爽的夏夜里，这座圣城的故事；有人三五成群地挽起手臂，亲密无间地拍照留念；当然不乏独行的勇士，就算自拍，也很有胜利者的姿态……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啊，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信徒或游人，排除万难，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达到目的。想着三年前的自己，那个冬天，也是这样雀跃地来到这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分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反。早已听不见仓央嘉错深夜徘徊时深情的吟诵和愤怒的反抗，不管时光流转几何，风会记得，云会记得，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都会记得……

20年了，进校园时的青涩无措还历历在目，每一年都少不了几次相聚，彼此看看，似乎也还是当初的样子，可再看看身边几乎和自己等高的孩子，就清楚地知道，时光悄无声息地在流逝，但在失去的时候，或许我们得到的更多。在时光的淘洗之后，即便再过20年，我们依然不变。

纳木错，在去之前听了它太多的传说——落石和冰雹齐飞，塌方和地陷并存，食不能果腹，衣不能避寒，卫生条件简直不堪描述。更有一朋友说：纳木错，有什么好看，若是文人去了，还能诌几句诗文，俗人去了，就是看一个大水塘。曾经某一时刻，我也想，既然无法过夜欣赏漫天繁星，也没有多高的文采，似乎也真没有多少去的价值。然而事实也再次证明，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种自然的美，所有的文字在它面前，要么苍白，要么浓艳，总是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在我看到它的一瞬间，几十年来在脑海中构建的世界，雄伟也好，堂皇也罢，都像高温下的白色巧克力，在迅速融化消退。漫天卷地而来的是晶莹透亮的蓝，莹润的蓝天，闪亮的蓝湖，连白云也会迷糊，自己到底在天上，还是水面。长天共湖水一色，这360度的立体画卷，美得让人晕头转向。

都说，旅行，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旅途中的故事，一起看风景的人。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个或一些人，你就像照镜子般看见了自己，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生活和经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另一些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因为不用那些繁琐的客套，你说的我懂，即便没说的，我也明白。人与人之间，简单至此，便是可贵，这样的朋友，很珍贵。

去羊湖的路上，左边的岩壁之上，很有多白色的梯画。我相信在神秘的西藏，这天梯一定有着它独特的含义。百度之后终于明白，藏民在亲人去世之后，都会在岩壁上用白灰画上天梯，他们相信亲人的灵魂会通过天梯，升至极乐。虽然我不信宗教，但是仍然被那些宗教仪式后面蕴含的深情打动。不是所有的祈愿都能达成，但是那因深爱而祝福的感情，多么动人。

那年秋天，去羊湖的路上，夹道的树黄如金箔，现在是夏天，满眼的绿和漫天的蓝。却在车飞驰而过的瞬间，发现了一大片麦田，有些已经收割完毕，垒起了一个个小小的麦垛。小时候，夕阳的余晖烧红了天空，尽管暑热还久久不退，小伙伴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捉迷藏，哪一个麦垛后面，没有一张挂满了汗珠的红扑扑的脸，一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呢。童年，梦里的童年，依然在梦里笑得欢，笑得甜！

这小羊，算是羊湖必经之路的招牌景点了吧。女儿问，是因为羊湖才有的小羊，还是因为有了小羊才有的羊湖的？这问题并不难解答，但是，就像先有鸡还是蛋的问题一样，就让它如此循环下去，不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好多的事情，何必那么较真地辨对错，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答案。就像我们为何要来这羊湖，或许哪一天，时间会告知你那些相遇的含义，不着急，再等等。

没想到吧，你居然还能和藏獒合影。记得前年我们开车去江苏，一路上，我们听的就是杨志军写的《藏獒》，那只勇敢机智的上阿妈藏獒深深地刻在了我们心里，既喜欢，又畏惧。所以，第一眼看到被铁链锁着的藏獒时，有点激动，也有点心疼。心情复杂地合影之后，仍然有点闷闷不乐，那青藏高原的霸主，怎么就沦落成了这副模样？总会有想象和现实冲撞的时候，世界也不会只如你心中构建的一般，我们都是在打破中重建，这谓之成长。

相比纳木错，羊湖要婀娜娟秀一些，于我内心而言，却是一样的喜欢。我想，应该还会再去一次纳木错，做好充足的准备，只为夜里那无数的繁星闪烁。

这是一次重逢，与景，与人，与三年前的自己。我们喜欢在熟悉里获得安慰，也获得力量，所以，我们总会去同样的地方，见熟悉的朋友，那都是汲取力量的过程，未知的生活总是硝烟四起，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们或许，可约重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