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席上的那块补丁

沉默是金

<p class="ql-block">  华冲里是一个偏僻的山村,村中住着几十户人家。由于长期的“与世隔绝”,村民们相互联姻,各家间都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村子的四周是高低错落的群山,在夏季里,潮湿、沉闷和燥热笼罩着整个山村。</p><p class="ql-block"> 因地形地貌和气候的原因,华冲里的山脚下种植了水稻和果蔬之类,山坡上种了小麦和玉米,山顶上的空地因阳光照射充足,村民们便种上了西瓜,并搭建了悬空的瓜棚。夏天闷热,年轻人夜晚就睡在瓜棚上,既感受到了山风的清凉又看护着成熟的西瓜。</p><p class="ql-block"> 华冲里在夏天有一个见怪不怪的现象,就是结婚后的女人和男人们一样是光着上身的,干活、做饭、洗衣也是如此,从不避讳。遇有陌生人来村,年轻的女人会遮掩一下,年长的依然如故。有个顽皮的孩童叫“二狗”,他看到村中年老女人垂瘪、皱缩、黝黑的乳房,说和他家房梁上吊着的“腊肉”一般。</p><p class="ql-block"> 二狗在上小学二年级时得了“大头病”,虽在镇上、县城去看过很多次也没看好,姑且听之任之。得了大头病的二狗智力明显迟钝,时常遭到小伙伴们的嘲笑。一首儿歌不胫而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二狗小学没读完便辍学了,家人让他放牛或干些农活。</p><p class="ql-block"> 花妹和二狗同年,在村里算得上是美女。她体格健硕,非常好动,少年时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如同男孩子一样。在她十五岁时已有了六十公斤的体重,浑圆的胳膊、粗壮的腰身,从背影望去和男孩无异。她在一次挑水浇地中不慎摔倒,回到家时下身流血不断,没多大功夫,一个胎儿分娩出来。花妹紧张的大哭,家人也不知所措。花妹的哭声连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惊动了左邻右舍。</p><p class="ql-block"> “花妹生娃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全村的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就是孩子的父亲是谁。村里人胡乱猜测,并说花妹怀孕没有一星点的征兆,可能是她腰身太“胖”看不出来。花妹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追问花妹孩子到底是谁的,花妹一脸茫然,说真的不知道。村里有一个叫邹翠花的女人,平时能说会道,很精明。她告诉花妹的父母,别老是训斥式地催问,可能花妹有难言之隐,待花妹平静下来她来仔细问问。</p><p class="ql-block"> 孩子已经满月了,邹翠花来到花妹家。花妹告诉她的确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她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男女之事,之前连月经都不曾来过。邹翠花问她和村中的哪些男人有过接触,她说除了父亲,就是和放牛的二狗打过招呼。邹翠花一筹莫展、一头雾水,心想这不奇了怪了。花妹的母亲和邹翠花说起一件事,去年夏天花妹去山上的瓜棚看西瓜,夜晚是在瓜棚上睡的,睡着后有狼跳上过瓜棚,花妹的脚后跟磨蹭瓜棚上的凉席,脚后跟出了血,还把凉席蹭破了,她把破的地方缝了块补丁。说着,指了一下床上的席子,并说席子上那块带补丁的地方就是花妹蹭烂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很多人听说过花妹遇到狼的事情,都说花妹命大。花妹对此仍然惊恐不已,说当时她在睡梦中被狼死死地摁住双臂,她只有双脚乱蹬,只记得那狼被她奋力地推下瓜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狼跑了。邹翠花明白了,花妹遇到的不是狼,而是人,是一条“色狼”。她劝花妹父母去公安局报案,让警察过来处理,肯定会水落石出的。花妹父母胆小怕事不愿去报警,说这个事情很丢人,再让警察过来把事情闹大,花妹以后就嫁不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不透风的墙,花妹未婚生娃且十五岁生娃,并和野狼媾和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县城公安局派来了警察,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是野狼所为,只是反复看了看那个带补丁的席子,并拍了照就回去了。临走时警察告诉花妹父母,那个带补丁的凉席先留着,不要随意扔了。野狼和人媾和的事情被传得越来越邪乎,以至于某个小报上说华冲里发现了“狼娃”。</p><p class="ql-block"> 转眼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花妹的父母本想将花妹嫁到外乡去,外乡的年轻人却接受不了这个“拖油瓶”的。有外乡的鳏夫想娶花妹,可花妹死活不同意。二狗十八岁了,长得人高马大,他经常看见花妹,傻笑着连说“花妹好看”。邹翠花有次有意无意和二狗妈说,不如让二狗和花妹结婚算了,二狗妈倒是满心欢喜,满口答应,可邹翠花张不开这个口,怕花妹家把她骂出门去。又过了两年,花妹仍然没有成家,其母对花妹发火道:“你这辈子真不嫁人吗?你这样子还挑什么?不行你嫁给二狗算了。”花妹怒怼道:“我就是嫁给二狗也不嫁给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婚姻有时就是这么的巧合和简单,二狗和花妹成婚了。没有婚礼,没有宴请。二狗成天傻呵呵地笑着,每天见到花妹总是重复那句“花妹好看”。但好景不长,二狗在婚后的第二年因头疼病发作而暴毙身亡。下葬二狗时,没有棺材,要用那个带补丁的凉席包裹着二狗下葬。花妹看着二狗被那凉席卷起,发疯式的嚎啕大哭,拼命地拽住那凉席,众人无奈只好用了另一张席子包裹好将二狗埋下。村民们难过而又爱怜地看着成为了寡妇的花妹。</p><p class="ql-block"> 时间到了一九八一年,花妹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这个曾经被称为“狼娃”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中考时的成绩是全县的第六名,被省城一中录取。他对自己的身世之谜一直想探寻究竟,问母亲花妹,花妹要么掩面哭泣,要么直言说不知道。其实在花妹心里,她早就知道是有人欺辱了她才怀孕生子,而不是什么野狼。她时常怔怔地看着那已经发黄、带着补丁的凉席,似乎想从那里得到她埋藏在心里却永远不能释怀的答案。她给儿子起名叫“更生”。</p><p class="ql-block"> 更生的心里和母亲一样存在着“死结”,他内心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解开这个死结,找到那个欺辱母亲的“野狼”,虽然他知道这个“野狼”就是他的生父。在他高考填报志愿时,他清一色地填报了警察学校。他在高考中如愿以偿,被东北一家刑侦学院录取。四年的大学生活,母亲的案例始终是他学习各类知识的对照,从痕迹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方面对性犯罪进行综合分析。临毕业了,他和自己最亲近的老师袒露了自己的“秘密”。老师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罪犯是他的生父,自己的心理、母亲的心理如何承受和化解,再者事情已经二十年了,蛛丝马迹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带补丁的凉席没有任何佐证的价值,成为悬案的可能性是极大的。</p><p class="ql-block"> 毕业分配了,全国各地的多家单位争抢刑侦学院的毕业生,可更生坚持回家。本来他可以留在省城和省辖市,但他要求回到他的县城,做一名最基层的普通刑警。</p><p class="ql-block"> 一身警装的更生回到了华冲里,上了年岁的人自然会联想到他会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更生去了山上瓜棚的地方,虽然瓜棚早已不在,但实际地方没有什么变化。山上的空地是一块一块的,且高低不平,各种形状突出的山石分布其中。山上有几条小道,分别通向华冲里和其他相邻的山村。在小道的高处可以俯瞰山上的空地或是曾经有过的瓜棚。花妹当时的瓜棚恰在小道高处的跟前。据母亲花妹说,瓜棚有五米多的高度,象吊脚楼,铺卧的地方距离地面有三米以上的悬空距离。母亲当时被死死地摁住,说明罪犯肯定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但又被推下瓜棚,说明罪犯发泄完而产生的懈怠。从三米多的空中摔下,地上又有不规则的石头,罪犯肯定会受伤或者留下某种残疾。就华冲里及周边的乡村来说,在当时没有什么流氓顽劣之徒,罪犯是在什么作用的刺激下产生的犯罪。据邹翠花讲,母亲花妹那天看瓜棚是裸身睡的。</p><p class="ql-block"> 整理好这些材料,他回到县公安局,看当初是否有母亲的卷宗。几经查找,只有一个一页纸的说明并附了那张带补丁凉席的照片。说明中说这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应加紧排查,有当时办案民警的签名。由于这起案件发生在六十年代,当时政治运动频发,那几个签名的民警几乎都调离了岗位,只有一个民警在邻县,现已退休。更生找到这个老民警,他说他记得这件事,他曾经在华冲里周边的几个村子排查,后来被打成“右派”去上了“五七干校”,接着又调动到别的地方,这起案件就被搁置了。老民警说,罪犯一定是附近的人,让他再去了解山道上在当时有哪些人夜间还在走动,他同意更生分析的罪犯可能会受伤或留下残疾的说法。</p><p class="ql-block"> 更生在华冲里展开了调查,在那个年代腿脚残疾的只有一个人,而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残疾是战场上留下的。他询问村中的老人,说山上的那几条小道什么人夜间会走动,老人说那就是看西瓜的人或是偷西瓜的人。不过老人提供了一个线索,说他那个年代在山道上经常见到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在中心小学教书,傍晚时回家,至于是哪个村的、姓什么他不记得了。更生穿上便装在华冲里周边的几个村子进行了摸排。终于在一个叫李郢的村子打探到一个叫黄文钧的人,他当时是小学老师,每天放学后回家走那个山道,遇到学校有事时晚上回家很晚。这个黄文钧用左手写字,而且字写得很好。不过这个人早已不在村里,据说在南方某个大学当了教授。</p><p class="ql-block"> 既然这个人当过老师,县教育局肯定有他的信息。更生来到教育局,不想这个黄文钧是当时县里的名人,他曾经是县教育系统的劳动模范。教育局负责档案的同志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一个醒目的文章标题:“身残志坚显勇毅 辛勤耕耘得玉成”。文章的内容记录了黄文钧上学校途中摔断了胳膊仍然坚持教学的事迹。教育局的领导颇为自豪地说,黄文钧是恢复高考后直接参加研究生考试并被录取,当时他已三十五岁。更生清楚了,这个事迹光鲜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残害母亲的那条“野狼”。</p><p class="ql-block"> 有名有姓就好找了。更生为了母亲的案子,多是个人的私自行为,因为加害人和被害人的特殊关系。又历经了半年多的时间,他从黄文钧就读的大学,之后任职的多个单位一路查下去,并获得了黄文钧的血样。经DNA检测比对,更生和黄文钧的血缘关系达到99.99%。此时,距离案发时间已长达三十年。</p><p class="ql-block"> 该收网了!更生向单位请了长假,并着一身警服赶往南方某座城市。在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里,他见到了已经退休但还兼作学校某个学科学术带头人的黄文钧。他亮出警官证,说有刑事案件约黄文钧谈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茶舍里,更生对黄文钧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三十年前夏天的一天深夜,一个乡村教师因在校时批改学生作业很晚,回家时走在山梁上的小道上。路过一片西瓜地,看到瓜棚上一个熟睡的少女。借着夜晚的月色,他看到少女的赤身裸体和高耸的乳房,他淫邪之念顿起,爬上瓜棚将那少女奸污。少女奋起反抗并大声呼喊,将那教师推下瓜棚。教师摔下瓜棚,仓皇逃走。回到家时,他发现右胳膊已经骨折,身上及腿脚也有摔伤。他和家人谎称是跌下山崖所致。第二天他被人抬着去了乡卫生院,怎奈医生接骨技术很糟,他的右臂留下了残疾,右手已不能正常写字,故改用左手写字。他的这一犯罪事件却被他当成教学途中的偶发事件受到了教育系统的大力表彰。而那个被他欺辱的少女生下了被众人传说的狼娃。这个少女忍辱负重,嫁给了一个傻子。傻子也在婚后不久死去,她成了一个寡妇。狼娃从一出生就饱受世人的白眼,可那个教师却因这个少女的灾祸而志得意满、逍遥法外。这个教师在大学期间生活作风腐败,和多名有夫之妇及青年学生有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批评、被处分乃至调离多个学校……”黄文钧听不下去了,满脸冷汗,他打断更生要讲的“故事”,支吾着说道:“不要再讲了,不能再讲了,你讲的是我。不过那个少女生娃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对那晚自己的作孽一直心有余悸,我曾听说过狼娃的事情,认为是谣传,没想到是自己所为。那个狼娃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他忽然象发现什么似的,对着更生说:“你就是那个狼娃吧,你母亲怎么样了?我愿意赔偿,愿意加倍赔偿。”更生正色道:“我是一名人民警察,你去自首吧!”说完,径直地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黄文钧投案自首。法院在不公开审理的情况下,判处黄文钧有期徒刑十年。当更生把找到“野狼”并且“野狼”已经伏法的消息告诉母亲花妹时,花妹老泪纵横。她拿出靠在墙角,已经发霉的那个带补丁的凉席,对更生说:“把它烧了吧!”凉席在乌黑的浓烟中燃烧,似乎在作无声地控诉:这么一起并不复杂的案件竟然追溯了三十年。更生若不是警察,若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结果会是怎样?那句“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的鬼话,谁还会相信呢!?</p><p class="ql-block"> &lt;涿州随笔&g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