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四月天———作者：王金龙 发表于《山石榴》文学平台

雲起阁主

今年北方的夏季有些反常，入伏以后，天气不但没有热起来，反而两、三天下一场小雨，中午不太热，早晚凉爽宜人，反而有季春四月的感觉。昨晚又下了一场雨，清晨起来，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透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窗往外看，周边一片烟雨朦胧，山影、树木和高楼都笼罩在氤氲之中。我恍惚感觉这景色似曾相识，心中又确切不定在哪个城市哪个季节见过。脑子飞速的翻开往日的记忆：这不正是江南那座小城四月里细雨霏霏的景像么？

那年我大学毕业不久，调回山东老家黄河北岸的一个县城工作，在企业做仪器仪表技术员。二月底，厂里通知我参加全国第三批企业计量升级学习班，地点在江苏镇江。稍作准备，我就按照报到日期提前一天出发了。

北方二月的天气，料峭春寒。从家里走到县城汽车站两里多地，北风刮着枯草败叶迎面扑来，不时扬起一阵尘土。我裹紧棉衣、扎紧围脖，到汽车站还冻得脸颊生痛。上了县城到济南火车站的汽车，赶巧车上暖气不好，车窗又透风，浑身象浇凉水一般，咬着牙坚持到火车站。直到上了绿皮火车，喝了杯热水才算暖和过来。

坐火车来到镇江，企业计量升级学习班在镇江毛纺厂培训中心举办。办好手续安置妥当床铺，走出培训中心的大楼，我才感受到镇江气候与北方的不同。街道旁的梧桐树和银杏树已露出片片新绿，香樟树绿盖如茵，大朵的广玉兰已绽放在枝头。空气湿润润的，吸一口似有花香沁人心脾。三月的初春季节，人们早已脱下了冬装，换上了轻便的夹衣。镇江毛纺厂与镇江纺织厂和印染厂，人称“镇江三枝花”，每厂的女职工都有几千人。走在厂区的道路上，女工们下班后各色裙装争奇斗艳，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让我这来自北方的乡巴佬，好好过了看江南美女的艳福。我也赶紧脱下臃肿的棉衣，把春秋衫换上。走到大街上，看着满眼的翠绿，嗅着诱人的花香，望着人们张张笑脸，深为这江南小城的风貌所打动。想起来时北方的寒冷和扬起的风尘，真有天壤之别的感觉。

培训班如期开学，主讲老师是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的专家、学者，这期学习班共有二十几名同学，来自全国各地。班务管理及辅导则有镇江毛纺厂派了两位年轻人负责。其中一位叫朱玉洁，白皙的瓜子脸庞，大眼睛长睫毛，头上梳着扎蓝色蝴蝶结的马尾巴，高挑的身材穿一件收腰合体的咔叽色翻领连衣裙，是位典型的江南美女。她落落大方的站在讲台上，给各位学员讲课程安排、生活注意事项。她那略带镇江地方语的普通话，让人听了有些逗乐的感觉。我为她的美貌和气质所打动，心里掠过一阵冲动：江南真是出美女的地方。

接下来的培训课程安排的很紧，上午三课时，下午两课时。因为最后还要考试拿证，所以大家学习都不敢怠慢。晚上，培训中心的教室里经常还有不少人在学习。朱玉洁为了熟悉学员情况和了解对教学的反应，隔三差五晚上也来教室和大家聊一下，我就是在这时与她慢慢熟悉的。我了解到她也是刚毕业不久的大专生，无锡轻工学院毕业，学的也是仪器仪表专业，进厂后在计量室干技术员。相同的专业和工作，使我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同时交流一些南、北方不同的珍闻趣事，大家都觉得很开心。

她问我来自哪里？我开玩笑的告诉她：你看过《水浒》吧？武大郎开店卖炊饼的地方，山东阳谷人也。她笑起来，弯弯的眉毛高挑着，带着几分的天真和戏谑说：那里是不是还有潘金莲和西门庆吧？我为她开朗率真的性格所感染，和她一起大笑起来。

我注意到朱玉洁很注重自己的仪表，衣服每天都换一套，修身得体，把身材线条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脸上画着淡淡的妆，一笑一颦，更显得青春靓丽和妩媚。我被她的气质搞得神魂颠倒，听课也有些走神。她好像也有些察觉，每天晚上来教室，两人没事找事闲聊几句。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想这些没边没沿儿的事，眼下重要的是听好课程，做好功课，千万不要分心，如果结业考试通不过可就砸锅了。于是每天坚持把老师讲的内容晚上复习一遍，学习中间几次测验，成绩还算不错，我多少心里有了底。朱玉洁看我学习很认真，还把我整理的老师讲义作为范本，传给其他学员参考。

她推荐我当了课代表，这样，我们有了更多的在一起交流的机会。我了解到她的父亲在镇江调味厂当车间主任，母亲在中学任教师。她还有个弱智的弟弟，“弟弟让父母操碎了心”，她不无担忧的说，眼里闪现着忧郁神色，“十几岁了还像儿童一样，个人生活不会自理，不知将来父母年龄大了该怎么办才好”。听得出来她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姑娘。

我有一次忍不住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笑得花枝乱颤，说：你没看到我们这个厂是女儿国？连同周边的纺织厂和印染厂，每年三家工会都会联合与附近的钢铁厂和化工厂搞联谊，解决大龄女青年的婚姻问题，本姑娘还是困难户。她又看了我一眼说：如果你在这里，追求的女生还不排起队来？说完“咯咯”的又笑起来。我听了感到增加了信心，但又想到两人工作相距遥远，她的家庭情况又不可能允许她离开，我能离开家乡调来工作的几率有多大？一想到北方小城的那种环境，心里又不经黯淡起来。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和她的交往，彼此感到在一起很舒心。如果一天没有见到她的身影，我心里就会忐忑不安，期盼能看到她倩影和笑脸。她对我也很关心，担心我北方来的吃不惯米饭，几次给我带来当地的小笼蒸包和烧麦，让我换换口味。

镇江春季虽然气候比北方暖和，但湿度比较大，房间窗子敞开着，白天晚上一个样。我不知哪天晚上着凉了，早上起来嗓子痛的厉害。糟糕，这该死的扁桃体炎又犯了。我虽然尽快吃了药，但到了下午还是发起烧来。我感到头痛脑涨，脸发烧，身上一阵阵酸痛。实在坚持不住了，晚饭后就一头钻进床上被子里，吃了随身带的感冒药，喝上一大缸白开水发汗，希望能撑过这一关。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房间的灯亮了。我睁看眼，看到朱玉洁和同室的学友崔建华站在床前。朱玉洁满脸的焦急，她说：我看你今晚没有在教室，就问他们，崔建华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我告诉她不要紧，就是扁桃体发炎。她问我是否过去发生过？我把实情告诉她，只要一着凉就犯。她摸摸我的头，说：你发烧的厉害，我家弟弟也是经常犯扁桃体炎，一旦发起烧来，必须打青霉素消炎才可。

我说我也知道这个情况，可到了晚上再上市里医院很麻烦，怎么也要坚持到明天白天再说。她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厂里职工医院就可以做皮试打青霉素，葛医生与我家是邻居，关系很好，我让他来一趟帮忙做皮试，然后给你打一针，就不用跑到市里医院去了。

她说完让我在房间等一下，就急急忙忙和崔建华出去了。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朱玉洁和崔华回来了，让我穿好衣服跟他们一起去职工医院。出培训中心大楼不远，就是毛纺厂的职工医院。等到做完皮试，没有问题再打上青霉素针，大概折腾到快夜里11点了。朱玉洁看我回到房间，又叮咛崔建华照看，让我多喝开水，才急急忙忙转身回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感到稍微好一些，就洗漱刷牙，准备吃点东西去上课。这时，我看到楼下朱玉洁骑着自行车，手里提个饭盒急匆匆的赶来。不一会儿来到了楼上房间门前。她气喘吁吁，小脸儿像红红的朝霞，对我说：我知道得了扁桃体嗓子痛，吃不了硬东西。我让我妈早上下的鸡蛋面，你趁热吃了身体很快就会恢复了。

我望着她明媚的大眼睛，心里好一阵冲动:真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好姑娘。远离家乡千里之外，让我感到亲人般的温暖。我多想此刻把她拥在怀里，表露一下我的爱慕和感激之情。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连声说：谢谢！眼里却有些潮湿了。

在朱玉洁和室友的精心照顾下，我基本没有耽误课程，每天按时打针，一周以后，我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健康。

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培训班也在周日组织大家参观游览镇江的名胜古迹。在北固山的甘露寺，朱玉洁给大家讲三国时期孙刘联姻的历史故事；在“天下第一江山”的石刻前，大家共同朗诵辛弃疾的千古诗作《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朱玉洁还带领大家坐船去了焦山，在江水环抱的焦山上，不仅可以领略到滔滔东去的长江宏伟气势，还可以看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定慧寺，烟火缥缈的万佛塔。据说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其中五次住在焦山行宫，可见焦山风景之优美。近代蒋宋联姻，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第一次约会，就选在焦山，两人在这里度过了近十天的美好时光。朱玉洁告诉大家：镇江是一座浪漫之城，焦山是一座爱情之山，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定要到焦山来，感受它的浪漫和纯洁。

朱玉洁热情洋溢的讲解，我听得心中直跳，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和眼前的这位江南美女，单独来到焦山，享受这里的浪漫与爱情。

这个周末，培训班安排最后一次团体旅游，到镇江的金山寺。朱玉洁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裙装，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白色的花边，宽边的腰带把身材显露的凹凸有致。她戴一顶米黄色的宽沿遮阳帽，浅色的遮阳镜，整个人显得淡雅而又靓丽。我站在她的身旁，一边欣赏着她的高雅气质，一边举着团队的小旗帜，帮她维持着秩序。

大家来到金山寺，金山虽然很小，高度只有44米，但它却是镇江三山（固山，焦山）之首，古时不与陆地相连，有“江心一朵美芙蓉”之称。金山寺就建在山顶，原名叫“江天禅寺”。在登山的时候，朱玉洁给大家讲苏东坡与佛印和尚在金山寺斗智的故事：苏东坡与佛印在金山寺一起坐禅，他想戏弄一下佛印和尚，就说：远看是尊佛，近看是摊牛屎；佛印和尚反讥道：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把大才子苏东坡奚落了一番，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金山寺最有名的传说就是白娘子水漫金山救许仙，朱玉洁给大家讲的有声有色。想起鲁迅先生的那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白娘子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那法海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事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吴越间的田夫野老，蚕妇村氓，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朱玉洁的讲解也应验了鲁迅的这番话，她对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寄予了更多的同情，为他们的悲惨结局表示了深深的惋惜，对法海管闲事的做法表示了怨恨。她最后指着寺北面的一个角落说：法海最后也没有得到好下场，玉皇大帝显他荼毒生灵，到处捉拿他，他逃来逃去，不得已藏在了那个山洞里。

不少人听到此，还真的跑到那里去看法海洞。

从金山寺下来，我们乘游船去另一个景区中泠泉，每艘船坐六人。乘轻舟泛于湖光山色之间，湖中小荷才露尖尖角，穿越一座座不知名的历代石桥，让人恍若梦境。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朱玉洁，她也摘下眼镜注视着我，两人相视莞尔一笑，都沉浸在这一刻美好的时光中，我多么希望这船永远漂流下去啊！

船到了码头，我还没站起，也许是船多停靠的快了一些，船头“砰”的一声响，重重的撞在码头上。对面刚站起身的朱玉洁一下子扑倒在我的身上。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脸颊，丰满的胸脯抵到我的怀里，一股久违的香气熏的我意乱神迷，我不由自主的抱紧她，慢慢扶她站起身来。

她理理头发站定了，脸上绯红，连声说：不好意思。

我扶她下船，心里还回味着刚才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一个半月的培训马上就要结束了，考试成绩已出来，我是班级第二名。镇江四月的春意更浓了，合欢树花开放的如行云流霞，栀子花如繁星点点，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那一团团、一簇簇的木绣球，如雪如玉，晶莹剔透，在街道两旁绽放。夜幕降临，小雨如酥，我和朱玉洁撑着雨伞，漫步在市里的河滨公园。她紧贴在我身旁，我能感受到她那诱人的气息，让我心房颤抖不已。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她的高跟鞋走在路面的“咯咯”声，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此一去别离经年，再相见不知何时，难道真的应验了朱玉洁在金山寺讲解的白娘子与许仙的结局么？

我抬眼望，城市正是万家灯火时，细雨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夜色中，如梦如幻。面对身旁站着的心爱的姑娘，心里蓦然跳出那句诗：你是人间四月天。这一刻，永远留在我对江南这座小城的记忆里。.....

从镇江学习回来,我显的魂不守舍。陆续收到朱玉洁的来信，我也给她回过几封信。我们只谈各自的工作、学习情况，对藏在心底的那点秘密谁也没有提起。我们都清楚要走到一起需要克服多少困难，需要拿出多大的勇气。夜里我常常失眠，望着窗外的一弯明月发呆，心里也有不顾一切辞职去南方的冲动。早上起来，看到年迈的父母，想到刚安顿好熟悉的工作，又失去了夜里冲动的勇气。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工作和生活在召唤。慢慢的，两人通信逐渐见少直至中断。几年以后，我成了家，为人夫、为人父；为职称、为仕途，整天忙的不亦乐乎，渐渐地淡化了那江南小城的邂逅。

工作小有成就，家庭安定和祥，已是人过中年。这期间，也曾有机会出差到南方，特别是有一次在南京办事常住，镇江近在咫尺，心里又勾起对那段充满激情邂逅的思恋，心中安耐不住与对方联系的冲动。但几次走出宿舍的门口又折回：岁月悠悠，年轻不再，不能再自作多情，打搅别人平静的生活。

如今已是鬓发斑白，在这细雨濛濛的北方小城的早晨，打开记忆的闸门，当年的情景竟又如此清晰的呈现在面前。她的脸庞，她的笑靥，她的身影又在我眼前闪现，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试问世间红尘客，何人能叫情入魂？”我遥望南天，送去默默的祝福：虽然今生没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