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兑现的承诺》

张国峰

　　虽然不敢自比季布，但骨子里充盈着重信守诺基因。然而，一个五十年前的承诺，至今未能兑现，也再无兑现的可能。

中元节到了，昨日看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雨，回老家祭祖的路有一段土路，一旦遇雨便泥泞难行，于是提前一天赶回老家去祭祀祖先了。

祭祖，是作为后人必担的责任，也是子孙须恪守的伦理。每次祭祖时，心里总有一丝愧疚，那就是五十年前曾经对祖母做过的承诺。

事情应该从四十七年前深秋的那个夜晚说起。当时自己正在县城读高中，一天半夜，我被从老家赶来的小爷爷喊了起来，说我的祖母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家。听了后，抄起那辆叮当乱响的自行车，疯一样的向家的方向冲去。

进屋后，看到祖母躺在她自己的土炕上，呼吸已经很微弱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父亲跪伏在祖母的旁边，母亲站在祖母的头前，还有很多族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奔到祖母身边，一时不知所措了，只剩下一个劲的流泪。父亲抬起头看了看我，轻轻的伏在祖母耳边说“娘，您小孙子来了”。透过泪水，我看到祖母吃力的睁开了眼，嘴角挤出一丝笑，用尽了她最后的一点气力缓缓的抬起手，朝着我的头举来。一旁的母亲赶紧过来将我的头按下，祖母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滑落……祖母的眼睛闭上了，这一刻，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

安葬祖母后，父母开始清理祖母的遗物。祖母土炕上的一个小柜子里，母亲小心翼翼的拿出来一个用手帕包成的小包裹递给父亲。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干瘪且有点腐烂的桃子。母亲看了看我，问“这是奶奶留给你的吧”？我低头不语。父亲说：“吃了吧，烂桃不烂味”。

记不清当时我是不是吃了那个桃子了，但父亲的那句话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说实在的，当时自己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觉得是父亲怕我扔掉桃子而说的一句需要我恪守的法则。直到后来，我才慢慢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也懂得了父亲的期望与嘱托。

说起桃子，这是我无法兑现承诺的根本所在。那一年我大概只有七、八岁，一次和小伙伴相约出去打鸟。放好打鸟用的夹子，坐在田埂上等待着，一个小伙伴从兜里拿出一个桃子来吃，只一口，那桃子甜甜的味道便诱出了我满肚子的馋虫，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伙伴，自己的嘴也跟着他的节奏一张一咬的，嘴角的哈喇子擦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站起身跑回家去。

跑到祖母身边，可着劲的哭，一边哭一边说自己也要吃桃子。祖母费了好大劲总算明白了原因，于是，开始给我讲桃子的故事了。祖母说，我家原来有两大片桃树林，一片在村子东面，叫东桃花，一片在村子西面，叫西桃花。每到春天桃花开时，整个园子红红的特别漂亮。待到麦熟后，一筐一筐的大白桃又水灵又白净………祖母说着说着，我已经把哭忘了，只剩下了羡慕和好奇，赶紧问祖母：“那桃子好吃吗”？祖母抚摸着我的头说：“听你爷爷说，是很好吃”。祖母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

馋虫暂时退回了肚子里，渐渐的也忘记了桃子甜甜的诱惑。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正赶上我家房后一个我们叫“表奶奶”的来家里串门，表奶奶手里拿着一个浅黄色的头巾，明显的里面包裹着东西。表奶奶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起身走了，母亲拿起那黄头巾包裹走向祖母的房间，片刻，拎着空头巾回来了，让我给表奶奶家送回去。

吃过晚饭，奶奶拄着拐杖站在自己的屋门口，等我抹着嘴角的饭渣蹦跳着正要向院外跑时，祖母喊住我，示意我跟她回屋。祖母放下拐杖，爬上她的土炕，打开炕角的小柜子，兴致勃勃的变出一个桃子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祖母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小声的嘱咐我，对谁都不要说，并且还连诱惑带威胁的警告我，如果和别人说了，以后再也不给我桃子吃了。我点着头，捂着嘴从祖母的屋里飞了出去。

连续几天，每到晚饭后，我总是偷偷的溜进祖母的屋里，在祖母一脸的慈祥中吞下一个桃子，然后捂着嘴快速的逃出来。不成想，纸里真的包不住火，这事败露了，母亲知道后，举着她每天烧火用的一根棍子追了半天，回过头来说祖母不该这样。祖母听了，笑着和母亲说“他吃了，比我自己吃了都甜”。后来，母亲告诉我，祖母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吃过一口桃子，但凡有这种好吃的东西，总是留给她的孙男弟女们。我听了，似乎觉得有愧无于祖母了。

这一年的秋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拿来一颗树苗在院子里种下，母亲说那是一颗桃树。冬天到了，父亲用玉米秸秆把桃树苗围了个严严实实，又用碎麦秸和好泥，涂了一层又一层。第二年的春天，父亲又慢慢的将封泥和玉米秸秆除掉，我看到了那颗泛着绿的桃树苗。不知道父亲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工作，真的像祖母曾经说的那样，春天时，桃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秋天里枝头上放眼看去，桃子由青变黄，由黄转白，散了满院子的桃子的甜香味。

从此以后，祖母的屋里，一到麦熟时满屋子的桃味，我也自然常常赖在祖母的身边了。虽然我没有看到过祖母是怎样吃桃子的，但每次祖母给我拿出桃子来，总是告诉我说“这个甜，那个香，这个脆，那个软……”好像、应该是祖母都已经吃过了，我吃的时候满满的心安理得。一次，我心血来潮，很想看看祖母吃桃子的样子，拿着桃子硬要祖母吃，被我逼得没有办法了，祖母张开嘴让我看，说她的牙早已经掉光了，吃不了桃子。这时，我仿佛真的相信了祖母从没有吃过桃子。于是，我对着祖母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一定给您买又大又白又软的桃子吃”。祖母笑的非常开心，说“奶奶等着”。

没有想到，四十七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夜晚来得如此突然！我的诺言再也没有兑现的机会了。

每到祭祖时，我总会伫立在祖母的坟前，心中默默的复述着父亲说过的那句话“烂桃不烂味”。我想，祖母听了，一定又是满脸的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