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悠然凌空去 思念缥缈随风还

雷霆

<p class="ql-block">  慎终追远,不忘先祖。过中元节,是生者对亡人的思念与怀念,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告慰。</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老家,中元节要请逝去的先人回来“吃饭”,这种请吃很有仪式感。七月初十,华灯初上之时,家家户户会在槽门口摆上祭品,烧纸焚香,把先人请回来,怕先人走错路,有些还会在自家门口点亮一盏小油灯。有请必有送,七月十四晚上再把先人送回去。送比请更隆重,条件稍好的家庭,除了大把大把的烧纸钱,还要烧纸屋子、纸衣服。中元节的晚上,村子里的那几个路口,爆竹声声,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有的还会悲悲切切的哭一场。</p><p class="ql-block"> 既然把先人请回来了,就要热情招待,不能冷了场。从七月初十到七月十四这几天,先人就住在家里。为了不让先人看出丑来,每天都要打扫庭除,每餐还要各尽所能的摆上几个好菜,并倒上自家酿的米酒。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们这些小朋友们都喜欢过中元节,因为这几天每餐都有好菜吃,美其名曰是请先人,最终都吃到我们的肚子里去了。那时我家很穷,确实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父亲会想方设法,有时用青辣椒炒两个鸡蛋,有时煎几块豆腐,有时从稻田里抓几条泥鳅。平时父亲一点也不讲究,饭菜上桌后任由我们几兄弟蜂拥而上,几分钟就被抢的精光,但这几天父亲却让我们肃立桌旁,一幅十分庄重的样子。他要亲自打上米饭,倒上米酒,摆上筷子,口中念念有词,至于他在说什么,我尖着耳朵听了几次,始终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在别人家里玩的时候,桌子上都要摆好几个碗,倒好几杯酒,而我家每次都只摆一个碗,倒一杯酒。于是我好奇的向父亲提出了这个疑问,他用那双永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的叹息道:“我们只请你妈妈吃饭就行了,你妈妈死的早,别人是不会请她吃饭的。你伯父家里搞的好,好吃的东西多,你爷爷奶奶他们会请。”从父亲的叹息声里,我大概找到了他每次“念念有词”的答案,他肯定是在轻声地呼唤我母亲的名字,要她好好吃饭,好好保佑我们几兄弟。</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记事,等我记事的时候我已经没母亲了,所以母亲长成啥模样我一点印记也没有。我从来不敢向父亲问及母亲的事情,怕一不小心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前段时间和老家的姐姐视频聊天,询问了有关母亲的一些详细情况。姐姐是兄弟姊妹中的老大,对母亲的情况知道的要多一些。</p><p class="ql-block"> 从姐姐的口里得知,母亲从小就是一个苦命人,外公外婆生了四个女儿,母亲最小,外公还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在旧社会的湖南农村,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撑着,就外婆带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女儿,生活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家庭不堪重负,外婆在母亲七岁的时候,就把母亲送到我们家当童养媳。听村子里的老人讲,母亲来到我们家后很乖巧,小小年纪苦活累活脏活抢着干,得到了爷爷奶奶的认可,也获得了父亲的好感,及至成年就和父亲成了亲。</p><p class="ql-block"> 我从姐姐口里得知,母亲性格开朗,聪明能干,父亲不善言辞,干活任劳任怨,夫妻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那时候,在村子里我家算是比较殷实的家庭,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有事没事都喜欢来我家串门。母亲一向热情好客,只要家里来了人,都会搬出一些吃的东西摆在桌子上,从来不看轻任何人。大人坐在屋子里拉家长,小孩在走廊上嬉笑打闹,家里天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p><p class="ql-block"> 我还从姐姐口里得知,母亲是得肺病走的,走的时候才40出头,父亲50还没到。母亲刚开始只是有点咳嗽,自从生下弟弟后病情就加重了,肺炎肝炎迸发。病重的那两年,都是父亲背着母亲去一个很远的诊所看病,来回有七、八里路。姐姐说,一路上要走很长很长的田间小路,还要翻过一道很陡很陡的山岭,中途连一个落脚喘气的地方都没有,父亲只能低着头咬着牙背着母亲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一背就是两年,然而,不管父亲再怎么辛苦,终究没有把母亲从死神那里背回来。</p><p class="ql-block"> 在我记忆中,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从来没有开过笑脸。他又怎能笑的起来呢?母亲去世的那天,正是弟弟两岁生日,还那么小,最大的姐姐刚刚出嫁,我上面的三个哥哥也还都是毛头小伙。男孩子多的家庭不好管理,特别是我们几兄弟,饭量大,人又懒,父亲又不善于持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家庭,随着母亲的去世而从此一落千丈。</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少主动和我们说话,日复一日只会闷着头干活。每天天刚亮就起床,蹲在门坎上喝一杯自己烤的烧酒就出门了,到太阳爬的老高才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后坐在门坎上打一个瞌睡,然后又出门了,要等月亮爬到屋后白杨树的顶上才能回来。每次出门都是扛着一把锄头,担着一担粪桶,头上戴着一个破斗笠。</p><p class="ql-block"> 父亲能吃苦,在我们那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听姐姐说,当时我家建一个三扇的土坏房,所有的木材都是父亲晚上和姐姐从山上抬回来的。盖房子用的瓦片,也是父亲带着姐姐从山上砍了一万多斤木柴烧出来的。只是可怜了我的姐姐,我们几兄弟长的还没长大,长大了的又比较懒,她作为家里的老大,什么苦活、累活、重活父亲都带着她干,所以这几年她明显老了,我每次回老家,看到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深深的痕迹,就心痛的直抹眼泪。</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起来,父亲既当爹来又当妈,把我们五兄弟拉扯大是多么的不容易,特别是我弟弟,基本上是父亲用绳子背大的,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天寒地冻,父亲只要离开家门,都要用绳子把弟弟背在背上,背着弟弟犁田,背着弟弟挖土,背着弟弟上山砍柴,背着弟弟出门走亲戚。尽管父亲去世多年,村里一些年长的老人谈到父亲,还会很感慨地说,“你父亲真是辛苦了一辈子,完全没有做过一天好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虽然过的很艰难,但整体上还是很坚强的,在我的记忆中他一共流过三次眼泪,也就是这三次眼泪,让我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是外出借米。那天他拿着蛇皮袋清早就出门了,说是去亲戚那里借米。我们在家里等啊等啊,等着他借米回来下锅,等得我们饥肠辘辘,一直等到天黑了他才回来,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但发现蛇皮袋是空的,里面一粒米也没有。他看到我们那幅失望的表情,当着我的面捂着脸哭了,哭了一会儿,他抹干眼泪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拔了几颗牛皮菜煮给我们当晚餐。在农村,牛皮菜是用来喂猪的,那几年我家时不时用牛皮菜当饭吃,有段时期把我的脸都吃肿了。是啊,那个年代我们家的所有亲戚都在穷困线上苦苦挣扎,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谁又有多余的粮食借给我们呢?其实,该帮的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地帮了,走到那一步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欲帮之而不能也!</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是赊肉过年。小朋友喜欢看热闹,特别是年底杀年猪,一听到猪叫声大家都会蜂拥而至。有一次我在看一个邻居家杀年猪,没想到父亲也在那里看热闹。突然听到父亲小心翼翼地对老板说,我家今年的猪没有长大,能不能赊几斤肉给我家过年?老板连看都没有看父亲一眼,大大咧咧地说,“不行啊,我们家还不够吃呢。”父亲是个没有多话的人,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往家里走,我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情,悄悄的跟在父亲后面。大概是父亲发现了我这个小尾巴,回过头来默默的看了我一眼,也就是这一回头,我看到父亲双眼含满了泪水,让我从小就懂得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炎凉世道。</p><p class="ql-block"> 第三次是学校送米。读初三的时候,有一次周末我回家拿米,跟三哥在雨中打了一架,于是我打着赤脚、光着膀子、冒着大雨,哭哭啼啼地走了十多里泥巴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学校。第二天我正在上课,老师告诉我校门口有人找我,跑到校门口一看,只见父亲打着光板,脚下放着一个蛇皮袋。父亲伸出那只沾满泥土的右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轻声说:“崽,我没本事送你读书,你三哥脾气大,要和他搞好关系。”话还没说完,父亲早就泣不成声了,我的眼泪也哗哗的流了下来。三哥比我大十岁,那几年他借钱供我读书,我却很不听话,三天两天跟他拗气。那天父亲干活回来,听说我跟三哥打架,米也没拿就冒雨跑回学校了,所以就出现了校门口那一幕。</p><p class="ql-block"> 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话,“一夜老兜茶,一年老个伢”,我真真切切的看到父亲在一年一年的迅速老去。90年初我刚当兵的时候,父亲能挑一百斤重的担子,走20多里路去县城卖东西。第二年我考上军校寒假回家过年,发现父亲背有点驼了,脚步明显有点沉重而且缓慢。第三年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一大家子围着火桌吃饭的时候,父亲拿筷子的右手不停的颤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饭菜送进嘴里。我女朋友见此情景,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碗筷,从桌子上端起父亲的饭碗,用勺子将饭菜一口一口的送到父亲的嘴里。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帕,给父亲擦拭口水和鼻涕。起初,我怀疑女朋友是有意在我的家人前面表现自己,结婚后我特意问了老婆,她非常认真的说道,“你不要小看我了,你父亲好可怜,我喂饭给他吃,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同情。”</p><p class="ql-block"> 过完年准备回部队的时候,父亲悄悄的把我拉到走廊上,第一次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要赶快凑点钱,把我的棺材买好放到那里。”听父亲这么一说,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那时我军校刚毕业,一个月的工资才300多块钱,买一副像样一点的棺材,包括用油漆漆好,至少也要2000多。回到部队后,我东拼西凑了2000块钱寄给家里的兄弟,委托他们将此事办好。我心里清楚,家里的兄弟们都在农村,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这么大的事情就责无旁贷的落到了我的头上。</p><p class="ql-block"> 那两年部队的事情很多,我没有请假回家看望父亲,了解父亲的情况只能靠写信。从侄儿侄女们的来信中得知,父亲基本出不了门了,双手颤抖的也越来越厉害了,吃饭基本靠喂。95年7月部队去陆丰搞海训,我一门心思投身热火朝天的海训场,7月9日父亲去世了,但我是一个月后从海训场返回部队驻地才知道的。在湖南省军区当兵的弟弟通过军线总机,转过来转过去才打到我办公室,告诉了我这个悲痛的消息。听说家里给我连发了两份加紧电报,但如泥牛入海。我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我总感到父亲走的太突然了。</p><p class="ql-block"> 当我了解到父亲的死因时,更是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父亲到了后期,基本上全瘫痪了,只能整天躺在那间又破又脏、又黑又闷的小屋子里,特别是夏天天气炎热,蚊子成群,连一把小风扇都没有,即使一个健康人也经不起如此恶劣环境的折腾。那段时期正是“双抢”季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奋战在田野里,可怜的父亲就这样躺在床上痛苦的走了,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更没有留下一句遗言。</p><p class="ql-block"> 明天就是中元节了,我想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把父亲母亲请到家里来吃饭,学着小时候父亲请母亲吃饭的样子,炒上几个他俩爱吃的菜,倒上两杯他俩爱喝的酒,让他俩品尝我的一片孝心。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会脚踏祥云飘然而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