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生处

蓦然回首

一暮春的午后，阳光懒懒的，人也懒懒的。英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门墩上，猫咪花花趴在她脚边慵懒地打着哈欠。娘在屋里做饭。六尺长的案板上摊着她刚刚擀好的面。灶塘里燃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娘蹲在水瓮边洗青菜，搪瓷盆子里的水又浑又黄。娘把菜一个个在水里摇晃着再一个个拿出来，占满了泥巴的菜就变得绿莹莹的了。娘起身去换水，把半盆泥水泼在后院的土地上，一只老母鸡受了惊吓，夹着没下完的蛋站在窝里“咯嗒咯嗒”地叫。“娘，我要吃鸡蛋。”英子说。“等会儿啊，洗完了菜我去看，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娘嘴里这么说着，却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轻轻地走到后院去了。英子兴奋起来，猫一样钻到案板底下去找铁勺。铁勺烂了半边，还黑乎乎的。可是英子高兴，英子最爱吃娘用这破铁勺给她炒的鸡蛋。娘还没回来，鸡窝太多了，顺着后崖排了一排排呢，娘在一个一个地看吧。灶膛里的火快熄了，英子学着娘的样子抓了一大把豆秆就塞了进去。灶火口里蹿出一股黑烟，直扑到英子脸上来。娘回来了，两只手里都是鸡蛋。那些鸡蛋白白的，有的上面还粘着点细碎的鸡的绒毛。娘拉起英子，蹲在灶塘前，歪着头，轻轻地向灶门里吹了一口气，只听噗地一声，火苗就燃起来了。娘歪着头的背影真美，英子看呆了。娘生好了火后，就把倒了油的半拉铁勺塞进灶膛里去烧。英子踮着脚尖趴在案板边上往她的小白瓷碗里打鸡蛋。那鸡蛋黄金黄金黄的，像八月十五晚上天空挂着的圆月亮。铁勺在灶膛里哧啦哧啦地响，一股熟悉的炒鸡蛋的香味钻进了英子的鼻子里，她皱着鼻翼狠劲地吸了又吸。娘回头看见她的样子，疼爱地笑了。英子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吃着炒鸡蛋，娘接着做她的饭。噗沓……噗沓……娘拉着风箱，风箱在歌唱。 二婆的院子里栽满了白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像个小树林。夏天到了，小树林里盛满了荫凉，还有知了不知疲倦的歌唱。英子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画画。画着蓝的天，白的云，五彩的梦……“英子，麦让鸡吃完了！”婆从屋里出来，看到院外麦场上晒着的麦子和几只偷吃麦子的老母鸡，着急地喊。“呀！”英子抓起身边的竹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一边把竹竿在地上啪啪地打。鸡得知有人来赶，心里发慌，就更着急地啄起麦粒来，它们的头像捣蒜似的，嘴巴在地上磕得邦邦邦地响。英子冲到跟前，一杆子下去，鸡们扑棱棱乱飞起来，粮食四下飞溅。“瓜女子，”婆在屋檐下笑道。婆住着村子里最大的房子。娘说那房子叫四椽。英子不知道什么是四椽，但知道那房子很大很大。婆的儿女都在城里上班，婆家的爷也在城里上班，四椽房里只住着婆一个人，那房子就显得更大。婆的家人会在年节和农忙回来看她，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她静静地做饭吃饭，静静地出来进去，静静地做针线……英子喜欢安安静静的婆，喜欢婆家荫凉的小树林，喜欢小树林里的大房子，喜欢大房子里飘溢出的烟火的味道……英子喜欢坐在婆的院子里。英子家的麦场就在婆的院子的前面，院子没有围墙，只有浓浓的荫凉。麦收过后，娘要晒粮，晒了粮就让英子看粮，英子就有机会坐在婆的院子里，坐在一院子的荫凉里。坐在荫凉里，英子高兴，婆也高兴，知了也高兴。婆说，英子，跟婆说说话。知了说，知了知了。 三小河边的杨树林里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黄灿灿，软绵绵的，像金色的地毯。阳光透过几乎光秃的树枝斜射下来，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英子懒懒地躺在树叶上，眯缝着眼，望着树梢上方瓦蓝瓦蓝的天。天是那么的高远，远得遥不可及。一朵白云飘来，柔柔地躲进天的怀抱里，他们深情相拥，脉脉、无语。一片黄叶挂在树梢，孤零零的，像梦。英子迷糊起来，快要睡着了。忽然，一阵大雁的叫声由远处传来，英子一下子被吸引了，她刷地坐起身来。雁群很快飞到了头顶，他们列着队，奋力扇动着翅膀，快速地向南飞去。它们要飞到哪里去？英子悄悄地问自己。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娘终于腾空了麻袋回来。（英子扫了一大堆树叶装在几个大麻袋里，娘来拉了回去。）妹妹也跟了来。英子和娘往麻袋里塞树叶，妹妹用铁丝扎树叶。那些树叶被妹妹一个个扎在铁丝上，扎成长长的一串，像扫尘的羽毛掸子。麻袋里装满了树叶，肥嘟嘟的，却不重。英子拖着麻袋挪到架子车前，娘把它们一个个装到车上去。车上耸起了“山”，妹妹要爬“山”，娘就把她抱起来放在鼓囊囊的麻袋上。娘拉着车子，英子扶着车帮，车子在路上走，妹妹就在车上晃。车轮嘎吱嘎吱地响，妹妹咯咯咯地笑。 四一夜大雪后，天地间一片白。娘不等天亮就起床了，她包了头巾，拿着扫把去扫雪。刷……刷……刷……，娘从屋檐下开始扫起，扫到大门口，再扫到街道上。英子和妹妹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她们也醒了，在被窝里打闹玩耍。娘从外面回来，摘下头巾打了打衣裳，就走到灶火间去烧洗脸水。铁锅硬邦邦的，水瓮里也硬邦邦的。娘用菜刀背砸开了水瓮里的冰面，用水瓢舀水倒在锅里。水里有冰，哗啦哗啦地响。柴火架在木头做的楼板上。娘登着梯子上去，扛下一个麻袋来。英子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她们娘儿几个秋天扫的树叶。娘在灶膛里点燃了树叶，屋里就弥散开一层薄薄的烟雾。英子和妹妹躺在炕上抓着烟雾吹着玩儿。锅盖周围往外扑白汽的时候，屋子里就暖和了一些。娘把英子的棉袄拿到灶火口去烤。娘一边烤一边说，准备起来哦，暖腾腾的。娘烤暖和了棉袄，小跑几步来到炕头，拽住英子的肩膀就往外拉，一边拉着一边就把棉袄套在英子的臂膀上。英子穿好了衣服蹦下了炕，靸着棉鞋就跑到院子里去了。英子看到雪高兴得又蹦又跳，妹妹在屋里就着了急，等不及娘给她烤暖衣服就嚷嚷着要出去。英子和妹妹堆雪人，堆了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两个扎着小辫子的娃娃。英子说，快过年了，爹就要回来了。妹妹说，爹回来了就有糖吃了，噢！英子和妹妹在院子里跳，娘在屋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