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晨,南窗外云雾缭绕,山林隐隐,窗内日光清澈,桂香馥郁。人恍若一半梦里一半尘间。一颗露滴坠落窗台,像秋里坠下的词句,一只雀飞过来,啄了一嘴,往南方飞去……</p><p class="ql-block"> 南方的秋里,水芙蓉涨满了屋门前的水塘。一朵挨着一朵,像开在水里的绿玫瑰,给不大的水塘盖上了秋的锦被。秋阳斜进水塘,水芙蓉便不再绿的那么幽深而是明快的、活泼的,像稚子的脸,闪着金色的绒光。有淡紫色的水湖莲花夹杂其间,一簇簇,冉冉地升在铺天盖地的绿里,像极了雨巷里的丁香女子,温婉俏丽。我盯看了许久,它会是怎样的香气呢?那花团锦簇的锦被下会不会有一丛菱角或者别的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偷穿了母亲的长筒雨鞋,拿了屋门前一根长竹竿,像个侏儒人一样,一摇一摆地向水塘挪去。爹爹悄悄地跟在我后头,眼看快到水塘边,他一把抱起我,假模假式地要打我,最后很是呵斥了一顿,自己下到水塘里给我捞回一大把水湖莲花和一捧瘦野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水塘很长,长得看不到头也看不见尾,从这个湾子流到那个湾子。我问爹爹:“它到底有几多长?”爹爹说:“有几多湾子有几多人家它就有几多长。”至今,我也不知道有几多湾子几多人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去了的,来了的,生了的,死了的,湾子似乎越来越大,炊烟悄悄偏移,水塘却越来越少,蕨类植物慢慢侵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水塘不宽,不过六七米。对岸上面砍芝麻的婆婆隔着水塘跟爹爹述家常:“万爹爹又惯孙女娃,大街上到处都是卖菱角的,你啦这么大年纪,在塘的捞么事唦?”爹爹笑着回:“就这么个小的,你啦说不惯住些么样呢?”“哈哈哈……”水塘两岸漾起一串笑声,我也跟着傻笑,塘边的榆树也笑,笑掉一片片黄叶,掉到水芙蓉上,像是金色的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岸的婆婆捧着一个香瓜下到水塘边,“万爹爹,接到哈。”她隔着水塘给爹爹扔过来。“不晓得几早掉了颗香瓜籽,棉花地里还结了个香瓜,我老人家怕惊(凉的意思),送给孙女娃吃哈。” “哎呀,多谢你啦。”爹爹接着瓜就着水塘里洗了洗,一掌拍开,裂开两半,一半我吃,一半我拿回去给婆婆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把香瓜递给婆婆时,婆婆正在屋门口就着日头摘棉桃。婆婆眼睛不大好,摘棉桃总是一幅要吃棉桃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棉花采收季过,棉杆上总会有几颗长得太迟,还没有成熟的青棉桃,为了让耕地赶上播种季节,大多数人家不会因为几个青桃子而耽误农事。拔了棉杆种菜籽。</p> <p class="ql-block"> 拔起来的棉杆,堆放在某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晒干后可以当冬天的柴禾。在阳光里的棉杆并不偷懒,仍在继续完成使命。那些没有成熟的青棉桃会在烈日灼心里慢慢失去水分,慢慢干枯,慢慢炸裂开来。炸裂后露出来的棉肉会被阳光和风摧成一团柔软的棉花朵。这个过程往往需要连续的好晴日。若天气不能连续晴日,炸裂开了的棉肉半干未干,只要一场雨,棉肉就要变质,变成粉红或者金黄的腐烂样,这样的棉花即使后面再努力晒干,也是没有棉绒的碎絮状,基本不中用了。</p><p class="ql-block"> 多数人家把棉杆拔回去就把青桃采摘下来,有烈阳的好天气便把桃拿出来晒,遇天气不好或下雨就摊在屋子里的通风处。也有少数人家,看着剩下不多的几个青棉桃觉得不值当劳工费时地折腾,直接连棉杆一起晒干,待冬季当柴烧。</p><p class="ql-block"> 棉杆拔回来,堆在门前的场地上。婆婆看着那些饱满的青棉桃,舍不得浪费。她说,她吃过生活的苦也经历过命运的波折,人还是要惜福。她还说,人要在有时日想到无时日。她把青棉桃摘下来,晒在门场前。</p><p class="ql-block"> 秋日的长光照耀,棉桃炸得“哔啵”作响,像是季节里的赞歌。婆婆就着阳光把棉花一朵一朵摘下来。这样的棉花,绒虽不及地里长时的那批长,保暖性也不及,但婆婆说做垫絮用还是上等的。我便盼望着冬天的夜晚,我猫在婆婆新缝的靛蓝棉布被子里,闻着棉花和阳光的味道,手里捏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数来数去,听风呜呜地吹着屋瓦,听老枝断落的声音……正午的秋阳还是烈,婆婆的额头都渗出了汗。我仍端着那半个香瓜,婆婆说:“香瓜留着你吃哈,你给婆婆倒一杯茶来喝。”</p> <p class="ql-block"> 棉花收完种上菜籽后的日子里,母亲可以稍微松散几天。她便跟门口的嫂子婶婶们一起去乡上的街市赶个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毛衣针,一兜子蓝的红的毛线,还有几块灯芯绒布,枣红的、深蓝的、黑的。母亲说,过几天再把那几块砍了芝麻的地种下红白萝卜和大白菜后就真的要清散了,她就可以赶在天冷前给我打好毛衣做好棉鞋。我说:”给我打个帽子,跟小娜的一样。”母亲说:”山西舅舅来信说舅妈已经给你打好了一顶,是紫色的。”我开心地跳了起来,我的紫色绒线帽肯定比小娜的那顶粉帽好看。小娜的姐姐嫁到了城里,总是给小娜带来一些我没有见过的好看的衣饰,尤其那顶粉色圆帽,像个西瓜贴在头上,顶上有颗大大的粉绒球,耳边还坠着两个小粉球,一到冷天,小娜就顶着它到处跑,惹得我好生羡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哪个把你的花,把我一朵,我画个绣样。”我好奇地看着母亲打开她那只大红的描花漆箱,翻出一本烟黄色的像快入土的老人一样满是陈腐气的大本子和一个靛蓝染花布包。布包里是几支细细的毛笔和一盒一盒彩色的粉。母亲小心翼翼地掀开那老得无声无息的纸,里面的喜鹊登梅、缠枝牡丹、鱼戏荷花、还有并蒂莲却是艳丽得惊人,像抹着油彩的女子脸。她翻到空空的那页,用铅笔照着我的水湖莲花仔细勾勒,一枝未施粉黛的水湖莲花惊惊悸悸地怯立眼前。母亲又去厨房拿出一个空盘子和半碗清水,用手蘸着清水滴下一滴盘子里,用一支笔沾了点青莲色的粉,又换了一支笔沾了一点藕荷色粉,在盘子里兑水用笔调匀,水湖莲花水盈盈的淡紫色便慢慢显现出来。母亲用毛笔蘸水粉一点点晕染,不一会儿,一枝清秀的水湖莲花便盈盈盛开在古旧的宣纸上。像一部老戏文里的戏子,睡在这纸里已经好多年,今天被母亲唤醒,才得以与我相见,又陌生又熟悉。母亲把它摊在我够不着的条几上,嘱咐我不要动它。</p> <p class="ql-block"> 风吹着院子里的衣衫“啪啦啪啦”响。母亲说天气真好。她又像变戏法似的从那口大木箱子变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旧衣和一些簇新的碎布块。每翻出一样便说一声“这是三个月大穿过的、这是半岁大穿过的、这是一岁大穿过的……”母亲的脸上是少见的明媚。我掂起一件嫩绿底上零星红树叶的小罩衣,满满的好奇。“这么好看的一件,我怎么记不得穿过?”母亲边忙着卸下卧房的门用条凳支起来边告别我:”你肯定记不得,因为你还是个傻得不会走路的娃。”我仍是掂着那件衣服看。</p><p class="ql-block"> 母亲把旧衣服和布块摆在门板上,开始一件一件地剪,我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只是觉得稀奇,待母亲从我手里拿去那件绿花衣也要剪时,我大哭着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搂在怀里,”不准剪,不准剪我的衣服。“我不住地哭。母亲笑着说:”它又不能穿,留着占地方,我剪了给你做花鞋,你穿上几好看啰。”后来,那件衣也没能做成鞋,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是这件事,一直被母亲当作笑话讲起。</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纯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屋后的小哥哥叫我去玩摔泥巴,我又笑又叫地跟着跑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爸爸回来啦,还带了好多好吃的。”隔壁的小玲跑过来跟我说。顾不上正轮到该我开始摔泥炮,我满脸满手泥烘烘地就跳跃着往家跑:“我爸爸回来啰,还有好吃的……”我的笑声惊飞了一群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外地工作,鲜少回家。具体做什么工作,那时的我并不大清楚,只是听大人们闲话时说在粮食局上班。我不明白粮食局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上班的父亲可以挣到钱,可以给我买麦乳精、葡萄糖粉、薄荷糖,这是我续命的“老三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打小身体弱,母亲说是在她肚里时落下的毛病。她说她怀我时吃不了东西,孕反应太严重,天天不吃不喝也吐,吐酸水吐胆汁,她那个时候瘦得脱了型,医生警告她把我打掉,怕大人出问题。母亲说这是我头胎娃,怎么能打?生下的我,果然是弱不经风,老是生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人说补补营养,可以增强抵抗力。父亲便每次回来少不了“老三样”。父亲偶尔也会买来苹果、桔子、梨,我却不大喜欢,常常拿了它们一出门便被大点的孩子哄了去。母亲为此常说我呆傻,父亲却总是摸摸我的头:“我的姑娘这是心善,哪儿呆傻。”我便得意地扑进父亲怀里。</p> <p class="ql-block">离开故乡,母亲说我是没根的浮萍。我说,浮萍有根,它只是向往自由,不肯把根扎在某一处而已。你看,它无论怎样随水而动,它的根须都是向泥土伸去,它也在努力长成一棵树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光真是无情,在故乡的那些年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转眼已是异乡里的孩子母亲。时光从岁月里溜走时波澜不惊,那些往事转眼便是泛黄的曾经。生命的高明往往是在你不经意里种下一颗种子,然后放逐你浪迹,待某日某时回头看时,已是一树的花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