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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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彻底迷失在陌生的土地，会下意识地抓住最近的人。而当闻声看见那个男人的瞬间，他不由感叹给他算命的老瞎子或许真有两下子。他能忘记现在糟糕的处境，满脑子只有两个选项：跟他走，或者带他走。这种情况，是半个月前，刚被公司扫地出门的他绝不可能想象到的。在闻声看来，这是比老家桐桥镇的“传统”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桐桥镇，晨间的第一桶泔水永远会倒在远方来客的鞋上。如果没有访客，那么这些散着些咸腥味儿的水，只能顺着水泥地流向更加污秽和恶臭的下水道。总得来讲，这可真称得上是桐桥镇特殊的待客之道。 当失业青年闻声来外婆家小住，第一次来到这镇上的时候，穿着双清爽透气的网面鞋，商家宣称他们家网面的透气性在市场上独树一帜，再没有比他们家网孔更大的品牌了。因而闻声后来是穿着一双被泔水渗得彻彻底底的袜子回到外婆家的。 但是，既然来了，纵使是客也为主，可闻声在桐桥镇住了也有两个月，次次上街都能被泼到，实乃镇上不可多得的趣事，镇里镇外都知道了，司婆婆家的外孙是个惹晦气的小伙子，也不知到沾了什么霉头。 闻声并不管镇上人怎么编排他，他还是爱往镇上的集市中钻。头上挂一副大耳机，咬着根原木色的铅笔，胳肢窝下夹一个不大的本子，间或停在别人摊前写写画画的。上午被泼了泔水，下午就换双鞋子继续逛。 逛什么呢。闻声自己也不知道，单纯的就是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闻声是这样认为的：换鞋子的这个过程，也是一件可以消耗一点时间的。但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鲜活的人，也是有偏好的。有的时候闻声喜欢看拉面馆的师傅拉面，有的时候他喜欢看街上小孩哭闹的样子，而最近，他喜欢看集市最西边的老瞎子算命。 老瞎子的算命摊子很简陋，就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拿石头压住四个角，什么工具也没有，布上就写“算命”二字，隔壁卖山货的大爷都比他齐整，至少在大爷的那块大红布上，除了干巴巴的菌子，还摆着好大一张完整的猪脸。闻声坐在对面的面摊上，看看猪脸，又看看老瞎子。 “老瞎——”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帮我看个事儿。” “算什么？”老瞎子一开口，像铁丝网刮着了朽木块，喑哑而粗粝，尾音带着点齁，像是肺里的浓痰没清干净。 “看八字儿……闺女要嫁人啦，相了个镇外的人。” “丁丑，壬寅……唔……”老瞎子瞥了一眼庄稼汉给的八字，摆摆手道：“结不得，结不得，这要是结了会撞煞咯……” “这……”庄稼汉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似是也没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有啥办法化一下么？” 化一下，闻声听懂了，庄稼汉是想让算命先生给个化煞的法子。那多半是要更多的钱了，闻声想，这个瞎子有几分忽悠在身上。 没想到老瞎子摇头：“我问你，那男人是不是颇有资财，家里有三个姐姐，脸颊右侧有颗痣？” 庄稼汉点头。老瞎子继续道：“那男人干的不是什么好营生，钱财取之不义，过不了三年，必定遭血光之灾。” “不过嘛……”老瞎子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抖着腿，“你们要是提前举报，他大概只是穷困潦倒一生吧。” 庄稼汉脸都白了，连忙又跪又拜得道谢，转头就准备回去退婚，被老瞎子叫住：“哎——等等，刚你拜了我几拜，我命浅，受不得，那就再多提醒你一点好咯——” “家里鸡圈看看，大概是坏了，今天不补，鸡贼难防啊。” 庄稼汉又是连连称谢，赶快回去了。 闻声看着老瞎子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许久没有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算命，居然还算的很准。闻声自己并不是唯物主义者，封建迷信的事情，也没有那么深恶痛绝。 老瞎子的算命摊生意不算好，整个上午就来了这么一个人，下午又只一人。下午这人是个乡镇企业家，来找老瞎子算一笔资金是投还是不投。 老瞎子头都没抬一下，就说：“投。” 厚厚一沓红色的钞票就进了老瞎子的怀里。 闻声看着老瞎子，心里也有点痒，想去算上一算。 谁知老瞎子抬起头向着闻声的方向嗤笑了一声：“小崽子，你看什么？”那墨镜下的一双盲眼竟像是可以透过黑漆漆的镜片，不存在的目光直直的射向闻声。 闻声有点惊讶地看着老瞎子，拍着衣服站起来，笑着说：“先生，您好像看得见似的。” 老瞎子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眼睛瞎了，不代表我看不见。” “什么？”闻声有点奇怪地走过去蹲在摊子前，“先生，没眼睛怎么看。” “我看见的是命。你能看见么？那种金黄色的线。”老瞎子转而又恢复到之前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命？金黄的线？”闻声有些好奇地换了个姿势，“说的也是，您就是靠算命生计的。”他撑着头，揶揄道，“先生，您挣得多啊，怎么不给自己升级个摊子？” “你以为我凭什么拿这么多钱？”老瞎子坐在地上抠脚，“知道了自己的命数，能不付出一点儿什么，那行吗？我也是按规矩办事。你情我愿的事情……” “还有啊，别叫我先生，也别用“您”啊“您”的。我说了，我命浅，受不得别人尊敬，叫我老瞎，不然麻溜的走人。”老瞎子嘿嘿地笑着，倒不像真的要赶人的样子。 “好的，老瞎。”闻声乖巧地应下来，“老瞎，你能教我算命吗？” “嚇，学算命？”老瞎子脖子往前一伸，鼻梁上的墨镜都向下滑了两分，“你不算命就罢了，还想学算命？” 闻声干脆坐下来，撑着头，竟显出几分痞气：“你不收徒？老瞎，教教我呗。” 老瞎子的头晃了晃，尽管墨镜下的眼睛看不见，但闻声莫名就觉得老瞎子用眼睛逡巡了他一番。 “你学算命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学。”闻声耸耸肩。 老瞎子却呲着大黄牙笑了：“不消你说，我知道你学算命做什么。” 闻声撩起眼皮：“说来听听？” “小崽子，你是外地人。”老瞎子随手捡了两颗石子，像握了粒骰子似的抛着玩，“廿四岁，逢厄难，堕文曲，才流落此地。” 老瞎子在闻声脸前比划了一下：“你的命线上是这样说的，不过要我老瞎说点人话，就是一个失业的文化人。” 闻声试探着在脸前抓了抓，自嘲地笑道：“逢厄难，堕文曲……很准嘛，老瞎。” “说起来，”闻声的拳头猛地攥住，“命线……还有你刚才说的金黄色的线，是什么东西？” “就是字面意思，金色的，连在每个人灵台的线，”老瞎子意味不明地笑，“也是书写每个人命运的线。” “这么说，你的眼睛，是因为这个瞎的？”闻声问。 “这是勘破命运的代价。”老瞎子的笑忽然变得森冷，“要想看清命运，只有先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上天降下的能力，我教不了你什么。”老瞎子摇头，“真能算出东西的人大都如此，‘学’算命，是天定的不得已。” “而你学算命，”老瞎子的墨镜泛着冷光，“是因为傲慢。” 闻声愣了一下，随后笑着鼓掌：“也可以这么说吧。” “人们想要的东西总是太多了，他们为了未知的未来而惴惴不安，我也不例外。”闻声抬头看了看天，“想要擦线进入最高学府，想要买到一张幸运的彩票，想要在只剩最后一张票的时候，刚好是我。” “想要这次被裁员的99个人里面，没有我。” “于是我经常幻想出一个虚妄的神灵，祂可以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只要我拿出等价的东西交换。”闻声眼底透出丝丝无奈，“多余的感情，身体的健康，抽卡游戏时的幸运值……” “我慌张地四处求神拜佛，将一切寄托于虚渺的造物，但这一切终究只能是我幼稚的自我安慰。”闻声审视翻覆着手掌，像在重新认识自己，“我就是在妄图掌握命运的轨迹，你要是我说傲慢，也没有错。” “或许我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僭越的意味，但我本不过求一个安心。”闻声重新看向老瞎子，“老瞎，说话留半口气不讲，可是会往人头上扣帽子的。” 老瞎一边搓着脸一边笑：“天机如果都被透光了那还像话么？我从不说假话，但话从不说全，这是规矩。” “就像上午我不会告诉那老汉儿，他准女婿究竟是干什么的，下午我不会告诉那人他要先守好家财才能有钱投资一样。”老瞎掏出刚才挣的那叠钞票，开始数起钱来，“知，但不尽言。这是天命告诉我的。” “况且照你的说法，你学算命也是白学，”老瞎数完了钱，草草往怀里一揣，“这一行看的都是别人的命，从来看不清自己的。” 闻声伸了个懒腰，胳膊下落的时候打到了身边的猪脸，换来了隔壁摊主的一个白眼，闻声直觉上感觉猪脸似乎抽搐了一下，恶寒地撇了撇嘴角：“既然这样，老瞎，帮我算一算吧。” 老瞎子一副“到头来还是这样”的嘴脸，似笑非笑地剔了个牙花儿：“算什么？” “算我今后。”闻声故意说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老瞎子本来带着墨镜，四仰八叉地坐着，只一只脚支起来，却忽然坐直了身形，凑近闻声。闻声被吓了一跳，连连后仰。 “小崽子。”半晌，老瞎子开了口，“你知道为什么镇上的泔水总是能泼上你么？” “因为你一直都是客人，你不是，并且永远都不会是这里的人。”老瞎子说，“你命中无嗣，恐怕孤老终生。不过——” 老瞎子有些虔诚地伸出手，向着闻声空荡荡的背后，仿佛在描摹什么：“我在你的背后，看见了一片海……一片陷在冰原中的海……”他忽然截住话头。 “你的归处，不在这里，也不在你曾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老瞎子手指一伸，指向西方的天空。 “向西走吧，那里有世界上最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