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做拉面

茶者

<p class="ql-block">  近日,微信家族群中,妹夫转发了一条视频,说的是一个单身日本男人,从早六点半到晚十点,在东京神田拉面店一天的工作过程。看着视频中熟悉的画面,一下子勾起我的回忆,回忆在日本做拉面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在上世纪的1990年,我到日本自费留学,先是在神户和京都上学,1991年秋天,我从京都来到东京,通过招聘广告,找到一家叫“日的出”的拉面会社。</p><p class="ql-block"> 面试时,觉得社长很和善,社长姓由中,椭圆脸,中等个,微胖的身躯,系一个白围裙,一看就是典型的厨师形象。刚见面,他就和我说,喜欢中国,喜欢看中国的三国演义,知道关羽,张飞,赵云等英雄,谈话间,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决定留下来工作。</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是跟着社长一起做拉面,给他当助手,他和我说,一个外国人,要学会做日本拉面,至少要半年。</p><p class="ql-block"> 日本拉面主要有二大类,荞麦面和乌冬面,荞麦面是咖啡色的,条索紧细,乌冬面则是雪白的,条索粗胖。日本拉面对韧劲要求很高,拉面先要热水煮熟,然后用冷水使劲漂洗,漂透,漂凉,漂洗过程中拉面不能断。漂洗过的拉面可以冷吃,抓起来放在木质盘上,顾客蘸着特制的料汤直接吃,也可以再煮热加配料,如鸡蛋,炸蔬菜,海鲜等等。</p><p class="ql-block"> 拉面制作是机器加手工,可以说是半机械化吧,关键的节点还是靠人工掌握,配料有六,七种,荞麦面和乌冬面的配方也不同,加水量和加水时间也很讲究,多不行,少更不行,早不行,迟也不合适,揉面时间更关键,否则韧劲不行,面条就不能用。</p><p class="ql-block"> 日本每个拉面店都有独家汤料配方和独门制作技艺,也立规矩,一个学徒只能掌握一项技能,比如店长中村已在店里干了七,八年,只知道料汤的配方和煮制方法,拉面的制作则由社长亲自操刀,可能我是外国人,不忌讳,所以才教授给我。</p><p class="ql-block"> 干了半个多月,我就看出门道,老板一走,我就秤各种配料的重量,连水也秆,不断秤不断试,也记下加水的时间点,慢慢心里就有数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多月后,有一天老板生病了,重感冒,无法工作,老板娘很是着急,我见状,就和老板娘说,我来试试吧,想不到,竟然成功了。从此,我在“日的出”会社的地位算是稳固了,我一请假,老板就很不高兴,毕竟他已年近60,休力不支。</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推移,我做拉面的技艺就很熟练了,各种配料,根本不用秤,一舀一个准,甚至都不用看,仅听机器揉面磨擦的声音,就知道这批面条做的是否有劲道,朋友们戏称,我是中国留学生中,日本拉面第一人。</p><p class="ql-block"> 当然,在拉面店工作是很辛苦的,我早晨六点到店,换上工作服和长统胶鞋,到下午三点下班,根本无法停下来,一到店,就开始在地下一层的工坊做面条,就我一个人干,每天要做近二十几斗的拉面,每斗有二十几斤,一个人搬上搬下,九点半,上来吃早餐,吃完就开始在厨房备料,做厨师的辅助工作。</p><p class="ql-block"> 十一点左右,一开店,顾客就蜂拥而进,门口还排着长队。这时段,厨房中非常紧张,社长田中大声吆喝着,店长中村负责煮面,漂洗,几个小伙计负责备料,上菜,洗碗,老板娘或老板女儿负责叫菜,我的工作就是给做好的面条舀汤,加配料,这也是个技术活,眼睛盯着店长的手,耳朵听着老板娘的报菜,面条一到碗,就得上各种各样的汤料,一刻也不停,更不能错,店堂中四,五个大妈在穿梭上菜,健步如飞。顾客换台率很高,一波客人刚走,又有一波顾客涌进来,生意很是火爆。</p><p class="ql-block"> 工作时间,社长对员工是非常严厉,一点都不留情,每天上班,社长都要集中所有员工训话,也可以说是早会。店长中村是店中的老员工,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有情绪,工作节奏不够流畅,老板田中当场一个巴掌过去,中村满脸是泪,抽泣着,但手脚一刻也不敢停,仅是节奏更快了。一个叫岩井的小伙子,刚从农村到店里工作,经常受到责骂,但一点也不敢回嘴,时常跑到地下室嗷嗷乱叫,摔点东西,回到店堂,还得拚命工作。店堂中的几个大妈,估计有五,六十岁了,有客人时,马不停蹄,没客人时,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就到处擦洗,不能停,使店中处处锃光瓦亮。老板的女儿干活不够麻利,也经常受到责骂。</p><p class="ql-block"> 可能我像个读书人,干活还行,社长对我还是很客气,从来不敢当面说我什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因为锁国,当时中国太穷了,因为穷,我们才远涉重洋,到别人的屋檐下谋生,林黛玉到了荣国府外婆家还处处小心,我们在异国受委屈又能怎样?或者说,受委屈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在店里干久了,也慢慢溶入日本人的生活,体会到他们的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 平时员工生日,或有什么重要事情,比如我今天要参加考试了,老板娘就会亲自下厨,给你煮一碗带炸大虾的面条或烤鳗米饭,这是日本料理中的高端食物了,有时周末,老板娘也请我和员工外出游玩,经常到二条城的日本皇官,哪里有很大片的草坪,有时也到上野公园,那里有樱花树,也吃点其它菜,比如法国菜等等。</p><p class="ql-block"> 店里有一年一次的员工旅游。有一年去伊豆,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是名作,所以很是向往。到了伊豆,主要是泡温泉,伊豆的温泉有室内和露天两个部分,露天温泉野趣盎然,男女温泉之间仅隔着一些稀疏的树丛,当然,没有人会去窥探什么。温泉之后,大家就换上浴服,一个一个案几,盘脚而坐,酒店的侍女们会跪着服务,依次送上各种烤鱼,鱼汤之类,当然,也有日本酒。此时,社长和员工很是溶洽,我也体会到日本人生活乐趣的一个侧面。</p><p class="ql-block"> 社长和老板娘也很乐意帮忙,当时,我妻子也想到日本留学,留学需要日本人做担保,第一次是田中社长做担保人,可因“日的出”会社的银行贷款有点问题,没有担保成,第二回,田中和老板娘亲自开车,买了许多礼物,载着我去老板娘妹妹家,让她妹夫出面担保,日本人亲情很淡薄,平时极少往来,虽然,又因某些原因没办成,但确实是勉为其难了,当然心存感激。</p><p class="ql-block"> 1994年初,我准备参加日本语一级考试,也想回国了,从“日的出”辞职,算起来,在这里做了二年多的拉面,这是我在日本工作最长的一份工了,临离开时有点不舍,和田中社长,老板娘,还有店里的伙计们,店堂的大妈们都合影留念。</p><p class="ql-block"> 回国后,偶尔翻开影集,看着当时的自己,在“日的出”的店面前,穿着沾满面粉的工作服,蹬着白色的长统胶鞋,长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瘦的像一根麻杆,心酸涌上心头,那是我的青春岁月啊!一个当时为数不多的中国重点大学毕业生,告别父母与妻儿,当时,儿还小,才一周八,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日夜奔波,揉面,煮面,端面,洗碗……。</p><p class="ql-block"> 2019年6月,我和妻子到日本旅游,到东京成田机场已是晚上七点多,定居日本的建涛兄来接我们,驱车到建涛兄居住的松户县已近十一点,建涛兄问我们想吃点啥,我脱口而出,还是吃拉面吧。正好停车场旁边还有一家拉面馆亮着灯,进去,我点了一碗“添布罗”乌冬面,在重返日本的第一个夜晚,品尝到了久违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在东京的行程之一,就是寻找“日的出”会社,还是建涛兄驱车带我们前往,临出门前,我往包里塞了几盒金红茶,思量着,如果见到田中夫妇,我应该说些啥。</p><p class="ql-block"> 到了文京区本乡三丁目地铁站附近,凭着记忆,转了几圈,没找到,临近中午,我们三人走进一家拉面店,点了拉面,就向老板娘打听“日的出”,还真知道,说就在附近,前五,六年还在经营,因后继无人,已转租给中国人了,我们赶紧出门,走不远,还真看到“日的出”的大楼了,楼边挂着一个大大的“中华海鲜料理”招牌,我推门伸头看了看店堂,还是当年一样的布置,黑桌子黑椅子,排列方式也是一样的,店里有说话的声音,但没什么客人,我走到侧门看看,厨房的布局也是当年模样,有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灶台,妻子和建涛兄不断催我进去坐坐,我却不敢,露怯了,匆匆在店前照了一张相,慌慌张张,快步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知道,田中社长和老板娘应该还在,就住在店面的楼上,二十几年前,他们一家也住在楼上,这栋楼,是他们家的产业。只要和店里的中国人一打听,也许就能见到他们,给他们泡上一杯金红茶,叙叙这二,三十年的变化,田中社长应该是八十几岁了,想来,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景啊,飘着浓郁的怀旧气息。</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还是露怯了,怀念了几十年,到门口了,却退缩了,怕什么呢,有什么不敢呢?我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怕再勾起那一段艰辛而心酸的岁月吧?</p><p class="ql-block"> 回忆,有时很美好,有时,也很沉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