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老,腿先老。房子要是老了,先老的是那一扇大门。这大门像老人的门牙,开始发黄,变得松动,一推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街要是老了,一定是,那一条青石板路已经被磨得锃光瓦亮。一定是,屋檐上的狗尾巴草开始随风摇曳。也一定是,曾经光着脚丫满街跑的娃开始回忆人生了。</p><p class="ql-block"> 老街这种东西,像人,自有其生长的过程,也有其衰老的轨迹。尚礼老街,像洒在中国广袤农村中,那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老街一样,曾经也有它的骨架和血肉,曾经也年轻而充满活力。但现今它老了,像躺在老屋阴暗角落的独居老人,被城镇化的洪流所淹没。像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覆满灰尘,占着地方,却又不忍舍去。</p> <p class="ql-block"> 尚礼老街,应该也是从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而日渐繁荣。农村里的老街,大多都是露水街。村里的农户很早就前来赶集,购买生活用品和食物,或者将自己种的蔬菜和养的家禽等拿来兜售,到了上午八、九点就会赶回去。热闹的气氛总是伴着晨曦愈演愈烈,又随着曙光轰然退去。这也就是所谓露水街的由来,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它的热闹和繁荣架不住太阳的烘烤,全在这清早的两、三个小时。其实几千年的农耕模式,自古以来的老街也都不出此例。</p><p class="ql-block"> 尚礼老街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国老街应该有的,它也大多都有。印象中的老街是一个大写的A字形。从A字的左边走进来,先是几家早点铺子,一直往上走就是尚礼小学和饴糖厂。往里走,是国营的供销社,它处于A字的一横之上,端坐得四平八稳,是国营的大超市。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商品,小时候经常流连,而又囊中羞涩,驻足观望半天,又不得不落寞离开。</p><p class="ql-block"> 过了供销社再往里就是几家商店,其中第一家主要经营烟酒糖生意 。他家有木板拼合的大门,有长而宽,被磨得黝黑发亮的水泥柜台。柜台上放着一排玻璃糖罐,里面是各色糖果。我们这些山里娃喜欢驻足于此,围着这花花绿绿的糖罐、来来回回地端详。我想,那渴望的眼神足以让这些糖果瑟瑟发抖吧。</p> <p class="ql-block"> 沿着这A字的一横往里走,拐个弯,到了A字右边,而这边便是整个街道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也是老街熙来攘往的精华所在。街道不宽,三、四米的样子,下面铺着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商铺。商店门口道路的两边拥挤着两排出售商品的农户,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列着,或坐,或站,或蹲,卖什么的都有,各色的无公害绿色食品,有着最亲切悦耳的吆喝声。中间的行人被挤在一米左右的青石板路上,来回地挑选商品,大声地讨价还价。熟人见面,打招呼,拉个家常,客客气气,热热闹闹,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烟火气息。而这时候的尚礼老街荣光焕发,充满着年轻的活力。</p><p class="ql-block"> 沿着这最繁华的街道向A字的顶端踱步,会有一前一后两家饭店,都是最好、最时新的楼房。一家姓孔,孔家板鸭,味道一绝,我的味蕾对板鸭最原始的认知,便姓了孔。还有一家饭店,不管老少都叫“子良”家饭店,人生中吃的第一家饭店,便是这“子良”饭店。那味道有多好,现在也说不清,只觉得要是能每天这么下馆子,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老板是一个面白、消瘦的中年人,文质彬彬,客客气气,这也就是我对饭店老板的最初印象。</p> <p class="ql-block"> 经历了热闹和繁华,再往上走,就是刘家的孝货店。人生大抵如此,再热闹繁华,再风光,再不可一世,折腾来,折腾去,进了这孝货店,一切也就都归于了平静。孝货店里很阴凉,站进去,自然而然就不敢造次,自有一种肃穆之感油然。店里也卖画纸,小时候的我喜欢画画,有一次去买画纸,看见店里的高瘦的老人在纸上画国画。只见他站定,手拿毛笔挥洒自如,寥寥数笔,一幅颇生动的花草就跃然纸上,我看得痴神,说不出地羡慕。这也是我对画,对民间艺人的最初印象,皆来自于这一条老街。</p><p class="ql-block"> 绕了一圈,又回到A字的顶点,也可以说是终点,这里赫然蹲坐着一座有高大围墙的红砖厂房。印象中的饴糖厂,大铁门常年紧闭着,很是神秘。透过铁门缝隙,可以看到厂房大院里有很多圆形铁桶,我一直对这麦芽糖的生产过程颇为好奇。麦芽糖是过年打糖的必需品,每年母亲总要在碗厨的最高层藏一钵,用薄薄的白色纱布盖上。但这总架不住我的孜孜不倦,我总能找到它的藏身之所,并不厌其烦地用筷子拨弄着这粘稠的糖红色丝绸。小时候的我,觉得它是一件艺术品,是一件玩具,是美味的零食,到最后,满满的一钵总要损耗一小半。</p> <p class="ql-block"> 说到老街,不得不说一说这照相馆。沿着这A字的一横往前走,下坡不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老照相馆。我很少去照相,对它的具体印象也不甚了了。只知道路边有这么一所老房子,有这么一个“照相馆”的招牌,远远地贴着几张海报。等我初二去大万村上学,经常要经过六庄绕行过去,毎毎要路过那个照相馆。远远看去,这尚礼照相馆已经倒闭,房屋破败,只有老房子上还印子“照相馆”几个大字,到最后连这房子也坍塌无踪,而尚礼新街早开了新的照相馆,老板大抵也不是原先那个老板了。</p><p class="ql-block"> 关于尚礼小学,指的是尚礼老小学,位于早点铺子和饴糖厂中间的位置,它的大门和供销社的后门斜斜地向对。尚礼老小学,砖墙瓦屋,进门对面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其他三面是房屋,其中一半是教室,一半是教师宿舍,看起来倒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我父亲于此任教,他即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班主任。那时的学生大多不读书,家长的观点不外乎能识几个字,不能像自己一样成了睁眼瞎就行。那时虽然物质不丰富,但却简单而快乐,没有如今小学生繁重的学习压力。我清楚的记得,一学期下来,我的课本都变成了厚厚薄薄的块板。</p> <p class="ql-block"> 小学的几件事情,我如今记忆犹新,不知怎得就记得这几件。小学三、四年级的一天,正坐在教室上课 ,教室屋顶木梁的洞里突然挂出两条蛇,一大一小就悬在木梁上。同学们被吓得大声尖叫,生怕这蛇万一没挂住,从木梁上掉了下来。听说这小学的木梁是从丁家大地主家拆来的,这蛇会不会也是地主家的蛇。我虽然不怕蛇,但这要是掉下来砸在同学的身上,那又是一件飞来祸事。</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件,是某日看到一个同学拿着一枚硬币,不舍得用,却百无聊赖地把这个硬币在学校大门口内侧地上来回摩擦。我怀疑他是想把这一个硬币掰成两半来花,可结果是这硬币两边被磨平,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花时,学校门口卖糖饼的老奶奶说,这硬币被磨坏了,已经不能用了。我看见这个同学愣在那里,我不禁想发笑。回想起人生的种种,有时候你为了迎合这世俗,不断去磨平自己的棱角,可到最后没有棱角的你,是否也已经是一文不值。</p><p class="ql-block"> 说起卖糖饼的老奶奶,她身体佝偻,头发稀疏,在老尚礼小学卖小糖卖了很多年。她的袋子里和篮子里总有糖饼、芝麻杠子糖、鸡蛋散子、唐僧肉和萝卜丝子等各色的小糖。她的流动摊位是我们这些小学生童年的小卖部,她也靠这个养活她残疾的男人和儿子。时隔多年,在街上碰到她,她还能喊出我的小名。看来小学的时候,我肯定没少围着她的小糖摊子转悠。</p> <p class="ql-block"> 转眼几十年已经过去,当初的那一群孩童都已人到中年,身体渐渐发福,头发日渐稀疏。偶尔翻出小学时候的照片,就是保存在相册里,也不免泛黄,褪色。照片如此,人又怎能经受住岁月的淘洗。人老了,老街也不再年轻<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 我虽不居于尚礼老街,但这里有我对街市的最初印象,有我熟悉的人间烟火,有熟悉的空气和熟悉的乡音。人总是这样,用自己的前半生去拼命地逃离,寻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又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拼命追忆和回归。关于老街的记忆,在时光里沉淀得越发清晰。老街已不再年轻,但于我的记忆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它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被定格在那个热闹、繁华的时空,永不老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