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水南，水之南

摩西奶奶

水南，是一个村名。在浙江天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许氏单姓聚居之村落。

按地理位置，它位于天台母亲河——始丰溪的南面，故称“水南”。

南，向阳也。代表阳光、温暖。

自古以来，人们就有“喜东厌西，爱南憎北”的情结。“南”又有至尊之意，古代宫殿、帝王都是坐北面南。所以，“南”由此又引申出长久、富贵之义。《诗经》里就有“南山之寿”之说，演绎成我们今天所说的成语，就是“寿比南山”。

“福溪”一名，就是由长寿而来。据说，被称为圣朝人瑞的许氏一位祖先，曾活到112岁。清同治十一年（1872），曾遵旨建百岁坊。于是，村里的南溪也被改为福溪。

当下的街道“福溪”之名，也由此而来。

水之南的村庄，自选为定居之所之始，即为一方风水福地呢。

最早知道水南，是因为一位邻居老太。打小就听大人们喊她“水南人”。

多年前的农村，女人嫁到夫家，人们首先记住她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她娘家的村名。所以，老一代妇女，往往被人称呼为“某某（娘家的村名）人”。或者，表示尊敬一些，在娘家村名后面，加上夫家在族内在村里的辈分。这样，“某某哒（方言，即姐姐）”，“某某婶”，“某某婆”，这些称呼，从前，在每一个村子里，比比皆是。

由此联想起，高楼林立的当下，邻居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往往会把不清楚姓名的邻居，称呼为省名、县名或动物名加上年龄辈。这两者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儿子小时候，就称隔壁阿姨为“小灰婆婆”。因为她家有一条狗狗，名叫小灰。

有点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话说大人们称呼邻居老太为“水南人”，也就仅仅止于此而已。

那时依旧不明白，“水南”是何物，在何方。只是隐约觉得，水南，与众不同。因为，这位水南老太说话的句末语气词，与我们天差地别。我们把它称为“水南了（音liao，短促而不延长）”。况且，她家子女对妈的称呼的发音，也与我们相差甚远。

水南，让人充满好奇，充满遐想。

再后来，知道水南人卖豆腐，知道水南人买脚水。

这一买一卖，是过去水南人赖以生存的真实生活写照，世世代代，吃苦耐劳，民性刚强，民风彪悍。

水南的豆腐，长期以来，一统天台整个城区。每到傍晚时分，豆腐切啊否？豆腐切啊否？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弥散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软糯婉转，煞是好听。而且，像自鸣钟报时那样准时，豆腐叫卖声一旦响起，城里人便知道，可以准备晚餐了。

当然，水南的豆面制作技艺丝毫不比豆腐制作技艺逊色，甚至可称一绝。每逢过年过节，天台人的饺饼筒中万万不可少的豆面，几乎都来自水南人之手。

水南人把豆腐和豆面卖给城里人，又从城里买回去脚水，当作庄稼的有机肥。

清楚记得，当年语文老师给我们讲歇后语时，举的一个例子，就是：水南人买脚水—— 一绞在肚。并强调，这就是歇后语。这个歇后语的意思是，水南人做事，心里有把握，胸有成竹。

当然，影响最广的还是八十年代初期那场集体性的“灾难”——水溪事件。这是后话，此不赘述。

再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去过一趟中学，去过一趟小学。中学和小学都位于村内，被村子严严实实包裹着。

当然，这次去溜达，也想看一看中学，看一看小学。权当故地重游吧，也是最后一游呢。

水南的名声之大，首先因为它的体量之大。全村三千多户人家，一万多口人。让人惊讶的是，全部同宗同族同一个姓氏。规模位居台州第一，为浙江省第二大村。

十字路口，拐弯处，一张张贴在屋角的手绘地图 ，“江南第一大村”几个醒目大字，足见村民那一份优越感和自豪感，无以比拟。

村中有集市，有卫生院，组织严密管理严格职责分明的“三防队（防水防火防盗）” ，更是早就名声赫赫。反正该有的机构，应有尽有。

当然，教育机构肯定少不了。据载，明末清初，村内就有多家私塾。现在，有中学，有小学，有幼儿园。九年一贯制，不出家门口，就能轻而易举读到中学毕业。

从历史上看，著名的大公中学，创办于1937年。其中一位负责人，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会员之一的许杰老先生。

对许杰老先生这位同乡的知晓，已经是在大学的课堂上了。许杰曾被茅盾誉为“成绩最多的描写农民生活的作家”。清溪村，天台十景之一的“清溪落雁”所在地，与水南村以始丰溪为界，两村隔溪相望。作为清溪村的许姓人士，必定与水南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许杰老先生的代表作《惨雾》，就有来源于水南村的现实生活影子。应了那句“生活是文学的源泉”这一文学理论。

久闻水南村行将整体拆迁，所以早就有游一游的念头。

这次去之前，也稍微做了一下功课。除了中小学，塘岸街必定要去，老宅院落也要看一看，还有传说中的九弯弄堂，也想亲眼目睹一下它的风采，等等，等等。

老城出发，经横跨始丰溪的南门大桥，穿过原104国道，便直插村口。

实际上，水南村，近在眼前，只消几分钟的功夫。

进入村口，一条大路，该是一条街吧。两边基本是三层砖混结构的民房，应该是改革开放以来建造的新房子，好多都是店铺。有的已经关闭，有的还在经营着，沿街还有一些菜摊水果摊，猜测摊主也应该基本是本村或附近村民。

街上三三两两，人来车往，行色匆匆，不是在搬家，就是在整理东西准备搬家。间或听到村民们相互打招呼问候，你搬好了吗？答曰，差不多了。或者说，正在搬呢。

一路都有收废品的吆喝声，狭窄的弄堂里，遇到最多的，也是收费品的三轮车，穿梭其中，煞是忙碌。

一路向前，一路探问。

古旧的院落，已经没有了主人。

东西搬走了，门敞开着。便进去边拍边看。

古老的窗棂，古老的石板墙，古老的雕花楼。

破旧的磨具，庄严的佛龛，遗弃的盒桶，酒雕……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踩着脚下古老开裂的石板地，望着古老被烟火熏得黝黑的木楼梯，你可以有无限想象的空间。

多少人，从门头的石板地上，走进来，又走出去。不可轻易下楼的裹脚女孩，出阁后又被嫁到了哪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们的人生能幸福吗？

在那些老旧中堂的墙壁上，大跃进时期的表格账目，依然清晰可见。

转悠在破败的院落中，你感觉到的是过去，是历史，是厚重，是积淀；是人物，是故事，是生活，是社会。

记忆中，第一次去水南村，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正值素质提升紧锣密鼓之时。领导安排我负责大公中学的督查落实工作。大公工会主席通知我，他们利用晚自修时间，全体教师集中培训学习。

我一路向南，一进村口，便开始不停问路。

其中，问到一位老者。他告诉我路线后，不忘多问了一句，你的男朋友是不是在这里教书啊？

我被问得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这位老爷爷呀，傍晚时分，你如果判断不出五岁八岁的年龄差异，也情有可原。可你总不该连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年龄段都不分吧。

哈哈，你要是幽默，也不能如此幽默呀！

只知道，水南人的勤劳出了名。没想到，水南人的风趣，也是独一无二的。

继续向前，继续寻找。

大概打听了三四次，弯弯拐拐，终于见到地标性的前塘，塘的四周就是名声在外的塘岸街。

所谓的街，实际上就是作为池塘堤岸的四周的石板路。据说，这里曾是水南村的地理中心，生活中心，文化中心。有集市，有戏台，还有谈天说地的村民。各种商品可以在这里交易，各色人等都经常聚集于此。“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池塘呈长条形，圆角，如果从高处俯瞰，类似小篆中的“日”字。据这里的老人讲，另外还有一口池塘，形状像弯月。两者合二为一，即为一个“明”字。含清亮光明之意。同时寓意水南村的起源，明朝宣德年间的某一个春天，祖先从城区的义里许搬迁而来。

有了水，居所也就充满生机，充满灵气。

池塘四周都被房子包围着，如今水质已是严重的混浊。因为都在搬家，水面上免不了漂浮着一些白色垃圾。唯有水中的鱼儿，依然欢快自在地游动着。

对于拆迁一说，它们浑然不知。

我在想，等到房子全部夷为平地后，这些鱼儿是不是也会被安排搬家呢？

如果没有，那就只能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老房子颓败不堪，新房子有的已人去楼空。昔日繁华的塘岸街，了无几人。

三两个收废的，正躲在太阳阴影下，用外地方言聊着生意。

池塘四周垒砌的石头，定是见证了塘岸街当年的繁荣，见证了水南村的辉煌，随着水面的荡漾，我似乎听到了它们的讲述。

在一个凌乱不堪的老宅院，偶遇一中年人，看着面善，便与他攀聊起来。

他告诉我，他原是这老院的主人之一，属于他的房子已经腾空，过来只是想再看看。

中国人自古安土重迁。“只想再看看”，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包含着几多对老宅的不舍！

然后，他开始介绍他曾经的房子，各种改造，各种用途，喋喋不休，似乎这里依然是他的家。甚至，连散落地上的几颗棋子，都勾起他的诸多回忆。

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我又了解到了另一个故事。

老院的另一边，拆得七零八落。我问，你们住户负责搬迁，难道还负责拆旧吗？

他答，不是的。那半边院子属于另一户人家，是他们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拆掉的。

那户人家，在外打拼多年，也算小有成就，已在当地安家落户。前些日子因拆迁一事回老家，把老房子那些保留得完好无损、或相对完整的构件，能拆的都拆下，一股脑儿运走了。满满的，装了好几车呢。

我问，干嘛呢？劳心劳力还费钱。

中年男子继续告诉我，说是他家要到那边盖座新房子，准备把祖宗留下的老物件，能用的，都重新用进去，留个念想，给自己，也给子孙后代。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不惜成本。

感慨万千之余，我把这故事说给一位同学听。然后同学随即回了我一句：“故土难离，不得不离，这是一种悲壮”！

远离故土，远离祖宗。却又想着故土，念着祖宗。既然故土上没有了祖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就把祖屋和祖宗都一同带走吧！真的似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啊！

随着时间的流淌，故土定将渐行渐远。他乡重现古宅风貌，不忘光宗耀祖的使命，这是怎样一种既传统又复杂的情感哪！

他们有不舍，有凄凉，有无奈，有牺牲。当然，也应该有所得，也应该有对未来的希冀和展望。

虽然，冒着40℃高温，勇敢走进拆得七零八落的古村，可是，在迷魂阵一样的弄堂里，终究敌不过高温的蒸烤。原中学旧址，传说中的九弯弄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许氏宗祠群——据说有十座之多，均未能抵达。

原小学旧址，大门紧闭。因为疫情，门卫坚决不让进去。隔着校门，看了个寂寞。无奈，将手伸进铁栅门，拍了照片，算作留个最后的影像。

写到此处，我又查找了一下。确凿资料载，水南村共有新联、三联、星光、建明、光明、民主六个行政村组成。

这样说来，我顶着烈日，化了两个小时时间，所到之范围，居然有可能还不到全村的六分之一！说它村套村，户连户，道路交错，能进难出，犹如迷宫，一点都没夸张呢。

真是全豹只窥一斑哪！

好吧，如果一切自有安排。那就留个遗憾离开呗。

凡事，终究是不可能完美的。愿我们都能接受生活中的种种缺憾，接受人生中所有的不完美吧。

一路上，遇到几个拾掇搬迁的中年男人，神情都有些凝重。他们此刻在想什么，我不便探问。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些难以割舍。繁衍生息600多年，历经20多代居住的家园哪，哪能说弃就弃的。

由于城市改造的需要，水南，作为一个行政村，不久，便将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社会要发展，时代总是在不断更新中走向未来。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愿水南人民的明天更加美好！

是的，相信一定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