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天在友人的推荐下听书,用零碎的时间猎奇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政治经济、国事外交,交流听书心得,成了一桩幸事,独乐乐,也众乐乐。一日听书,演讲者的一个问题,颇让我有直击心灵深处、久久不能放下之感,费思好些日子。你小时候的童年过得怎么样,你的童年快乐吗?在你孩提时代你最不能忘记的是什么?有什么深深地影响了你的人生。截止到目前为止,有没有受到过不为人知的心灵损害?有没有因此而背上了心里包袱?如果没有的话,你一定是一个很阳光的人。我自诩为还是一个阳光的人,但还是觉得一下子被问住了,过往岁月里的几个时光片段像电影镜头一般重现脑海。</p> <p class="ql-block">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夜晚。一个男孩,独自一人坐在逼仄的屋里,煤油灯下写作业,屋子四周透着风,灯火在左右晃动、忽明忽暗,尽着全力不让自己熄灭,总是在残剩一缕微光时又再次明亮起来。屋外的风声一阵接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拴着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门闩被压迫和挤压着呻吟,好像有人在用力推搡着大门,门缝里挤进来一波又一波的风浪,发出啸叫声。小屋有一个很小的窗户,木板钉成的窗户板白天撑开晚上放下,用插销固定,我想撑开窗户一条缝看看外面,巨大的风把木板推回来,只好作罢,再次坐到小饭桌前,希望作业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心里还是“砰砰”跳。</p> <p class="ql-block"> 刚坐下来,拿起笔,只听到屋外雷霆万钧、山呼海啸般的撞击声,一个接着一个,有的沉闷,好似一些重物被飞上天又重重地跌落地面,有的清脆,是物体与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有的“刷刷”刺耳,该是屋后小树林被蹂躏得尖叫着。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也收得愈来愈紧。就在这当口,一阵狂风过来,,大门再次被不断地猛烈冲击,门后的门闩发出垂死的挣扎,只听到一声“咣铛”,门闩被撕裂,门板来回呼扇着,小屋陷入黑暗。一道道闪电冲进小屋,霎时间把屋里屋外变得亮如白昼,紧接着又是死一般的黑暗。黑暗里我躲到柴火灶的炉膛前,蹲下身子,身子在发抖,抖得厉害。很快雷声雨声淹没了风声,我不敢站起来,门板还在恣意地晃动着门框,门口一片泥泞。炉膛前我已经双腿发麻,闭着双眼躲避间或发着的闪电,用手指堵住耳朵逃避刺耳的雷声。不知过了多久,风累了,雷也乏了,雨也想歇歇了,我摸索着用椅子和板凳把门抵住,上床躺下,头顶是好浓好浓的黑暗,我把身子缩了又缩,把自己蜷成一个小虾子,煮熟了那样。我好想大声喊出来,我怕,我想呼叫邻居张阿姨,妈妈请她帮我洗衣服的,我想喊叶妈,她也是邻居,妈妈说有事就找她。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喊谁可能也听不见啊;我想喊爸爸妈妈,他们离得更远,两个多月前,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他们带着弟弟妹妹搬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另一个小镇去了,本来我也同去的,但我上学的学费已经交了,退不了,爸爸妈妈只好把我留下来了,在父亲原来的单位食堂吃饭,请两位邻居关照一下我。缩成一团的我在瑟瑟发抖中睡去。</p> <p class="ql-block"> 这是我记忆中关于黑夜最早的印象,是一个人独自与黑夜交流,准确地说,还不是交流,是被黑夜裹挟着、包围着、压迫着,是第一次感受黑夜的存在,父母在身边的时候从未觉得黑夜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天亮起床,天黑睡觉,黑夜既不友好,也不可怕,既不可爱,也不可憎。那个才7岁的男孩,那个风高夜黑、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黑夜里,留下了关于黑夜里暗的终身难忘的记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出那晚的他所经历的一切,更没有能力描述我在那个黑夜里思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个黑夜里的暗是恐怖的,无助的。</p> <p class="ql-block"> 日子又过了一个七年,我个子没见长多少,但已是一名高一年级的学生,暑假里帮家里做家务砍柴草是必不可少的“家庭作业”。这个暑假母亲安排我去靠近伍场(监利县的一个地名)的门湾村砍草,伍场离我家有近20公里的路程,去那里通常都是搭机帆船(一种从事客运的小型机动船,类似小火轮)走水路,那天有个邻居的女孩也要去伍场,她父亲在那里工作,母亲说你们正好有个伴,一起搭船,还特意嘱咐女孩,让她告诉她父亲教我下船后去门湾怎么走。夏天的日子长,原本下午5点左右船可以到伍场,由于机帆船晚点,路上船又出了故障,船到伍场时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点余光。我没有等到女孩的父亲出现,向人打听到门湾怎么走,就告别了女孩。去门湾,先要过渡到河对岸,然后沿着另外一条小河一直往湖区深处走,父亲的一个朋友也是结交的一个兄弟、我称作的小爷住在那里。我在渡口等渡船从河对岸过来,西边最后的霞光逐渐变得暗淡,直至完全消失,渡船在我焦急和渴望中终于靠岸,船老大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次摆渡,所以他也要在对岸多等些功夫,把最后一帮客人度过来,再把我们接过去。船到对岸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再次向船老大确认了路线,还问了远不远,又把装着短裤背心斜挎着的书包带子往后甩了甩,跳下船消失在夜幕里。</p> <p class="ql-block"> 通往湖区的路实际就是一条河的河堤,走路的人少,堤上的植被郁郁葱葱,草和树都很茂盛,有些地方都蓬到一起,脚下人走过的痕迹也辨别不出来。走着走着,天越来月黑,夏日的夜空大都应是晴朗和通透的,月光常常会亮若白昼,没有月亮的日子,也会漫天繁星,那个夜晚却是沉闷和厚重的。这是我第一次来小爷的这个新家,他家是从村庄里才搬到湖区的河堤上来的。走了很久很久,当我第一次敲响点着灯的人家时,我才知道小爷家还远在好几个已经走过的路程之外。我原来还满不在乎,当听说还有不少的路程时,忐忑不安立即涌上心头,门口蹲着的黄狗朝我不停地吼叫,忠诚地护卫着那枚灯火,也警惕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继续赶路,我努力分辨着脚下的那一溜窄窄的土黄色,埋着头往前奔,偶尔抬起头看着前方远处的一点点光亮,有亮的地方就有灯火,有灯火就有人家,希望下一个灯火就是小爷的家。</p> <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农村还没有电,照明靠的是煤油灯,农村人买煤油要去镇上赶集的时候才会买得到,为了省油省钱,干完家务洗漱完都会熄灯的。走着、走着,前方的亮光越来越少,走到有房子的地方时,听到屋里有人讲话,也看不到亮光。黑夜静得没有一点动静,夜色浓得找不到一点空隙,我很难辨别脚下的那溜土黄色。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但都不是小爷家,总是被屋里的人说还要往前走,我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但黑暗和黑暗里的犬吠容不得我有丝毫怠慢和迟疑,要是有任何一种可能,我一定会停下来,哪怕永远到不了小爷家。终于黑暗中一明一暗的烟斗下的老人回答我就是小爷家的时候,那是小爷的父亲,他急匆匆地把小爷从屋里叫出来,煤油灯把一缕微光泼到门口,那是小爷。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憋了很久、一路都憋着的泪水奔涌而下,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呜呜、呜呜”抽泣,许久停不下来,小爷一下子手足无措,只好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到家了。</p> <p class="ql-block"> 下了渡船到小爷家的那段路是漫长的,是我近一个甲子的岁月里最遥远的路途;那个夜晚是黑暗的,是迄今为止我感受过的最暗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哪怕有一个萤火虫都是宝贵的,犬吠令人毛骨悚然,但确昭示着黑暗中有人家,有人家就有盼头,就能坚定地继续往前走。</p><p class="ql-block"> 那个黑夜的暗深不可测、令人虚脱、催人奔溃。</p> <p class="ql-block"> 又过了10年,黑夜中赶路的我在地球上遥远的撒哈拉沙漠中从开罗到沙姆沙伊赫的长途大巴上。埃及首都开罗到西奈半岛上红海边的沙姆沙伊赫有好几百公里的路程,沿途均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从开罗出来还有些城镇、村庄,过了苏伊士运河后几乎很难看到集镇了,偶尔看到军事基地和一些矿场。我因工作原因经常往返于开罗和沙姆沙伊赫,而且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坐车,白天可以公务,既节省时间,又节约了费用。大巴在夜色中飞驰,除了车前方的光束外,车里车外都是一片漆黑,为了不影响乘客的休息,也为了安全,车内是不开灯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没有pad、也没有手提电脑,乘客都是上车就睡觉。夜间的沙漠公路上会车的机会也很少,我和车就像一首大海中行驶的船,被两束白色的带子牵引着驶向大海深处,驶向漫无边际的黑暗。车内的乘客沉睡在黑暗中,没有车内的反光,我两眼死死地盯住那一片黑,仿佛自己被那片黑吸进去,又仿佛自己想去拥抱那浓浓的、深深的黑,偶尔很远很远的地方会有一点一点的灯火,大巴似乎行驶在以灯火为圆心的弧线公路上,汽车的发动机在轰鸣,车身在颠簸和摇晃,但我感觉不到汽车在运动,车窗外远处的灯火也没有动,其实那是灯火太远太远了,汽车相对于无限远处灯火的位置变化让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而近处的参照物被黑夜吞没了。此时,只有我、黑暗和远处的一点光。我喜欢西奈半岛上晚间坐车旅行时的黑夜,黑暗中思想在遨游,与黑暗的对话是静谧的、美丽的、记忆深刻的,黑暗中有找到自己的感觉,似乎自己拥有那一刻的整个世界,黑暗中的思想可以驰骋万里、遨游天际、穿越时空、横跨阴阳。</p><p class="ql-block"> 那个黑夜的暗空旷博大、漫无边际、又伸手可及。</p> <p class="ql-block"> 城市有夜晚,却没有黑夜。城市里的夜晚,哪怕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乎所有的角落都被灯光照得通亮,夜晚以特有的形式呈现。城市的楼宇会暗下来,变成魅影绰绰;城市的街道会宽敞通畅下来,变得空荡荡;城市的声音会消失得无影无终,变得清静许多,白天听不见的声音在黑夜里变得清晰和敏感;走在街上的人,多了摆不脱的影子,有多少灯光,就有多少影子,或明或暗,有时在你前面,有时跟在你身后。城市里不暗的黑夜是白昼的喘息、是喧闹的短暂停留、是疲惫的周期性恢复。</p> <p class="ql-block"> 人对暗的感悟应该是从母亲的子宫开始的。当卵子与精子相遇,成为受精卵,着床于子宫,成为胚胎,再成长为胎儿,开始了有各种感知,是不是有了对黑暗的感知力呢;胎儿经过产道、来到世界时,眼睛是不是都是闭上的,应该是不知道白天和黑夜的轮回的。婴儿最初大都处于闭眼的睡眠状态,除了寻找母亲的胸脯,就是酣睡,黑暗是随着婴儿逐步成长后才有了与白昼的区别。黑夜里的暗于婴儿是温暖的。</p> <p class="ql-block"> 黑夜里的暗是有温度的。曾经住在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旁边的单身宿舍楼里,站在房间里,车站一览无余,不大的站房、一溜不长的月台、几平方米的值班室,不知从哪里来的两条发亮的铁轨,经过车站后又从车站出发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最后一班停靠的火车在夜色中离去,候车室灯熄灭了,月台上昏黄的灯光也眨巴眨巴闭上了眼,只有月台上值班室门口的白织灯和铁轨两端的信号灯在茫茫夜幕里显得异常明亮。黑暗中,铁轨上常常是人影憧憧,来来往往,那是一对对不知疲倦、忘记时间的年轻男女,黑夜沉寂而深邃,铁轨悠长而厚重,但这里的的铁轨太短,永远都嫌太短,这里黑夜中的暗温馨、浪漫、火热而富于激情。</p> <p class="ql-block"> 黑夜里的暗可以延长。每天早上醒来,冬日里室外还在黑暗中,夏日里则已是旭日东升了,不论春夏秋冬,我喜欢醒来后闭上双眼,继续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任由思绪蔓延开来,任由思想没有边际、没有束缚、没有目的的遨游,这时的自己是自由的、轻松的、奔放的、有力量的,这时的自己是安全的、充实的、缜密的、富于逻辑思辨的。我的很多管理思路、管理方法、处理问题的打算与策划都来源于延长的黑夜里的暗,我许多用来孤芳自赏的文字、专题摄影片段的场景和拍摄方法也是在这被延长的黑夜里的暗中诞生。</p> <p class="ql-block"> 不同日子里黑夜的暗是不一样的。皓月当空的夜晚亮若白昼,黑暗被驱离、甚至被忘却;繁星点点的夜晚,黑暗如同黑色的舞台背景,只为衬托星空的浩渺、博大和深邃;暴风雨来临时的夜晚,黑暗是帮凶、是恐惧的网;风平浪静的夜晚,仿佛一首悠扬的小夜曲,细细地诉说衷肠。</p><p class="ql-block"> 同一个黑夜里的暗会是不一样的。夕阳西去,随着最后一缕霞光散尽,夜色降临,这时的暗是藏蓝色的;午夜时分,太阳躲到地球的另一侧时,所有的反射面都接受不到它的光谱,这时会不会是夜晚的至暗时刻;黎明前的黑暗,是不是最短暂的时光流逝,黑暗很快会被光明吞噬。</p> <p class="ql-block"> 黑夜里的暗是丰富的,异彩纷呈的,我喜欢体验她的不同、感受她的温度、体会她的温馨、享受她的宁静、接纳她的专横与跋扈、承受她寄予的恐惧与不安,经历她的至暗时刻,就如同经历人的一生一世、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个又一个或欢欣鼓舞或悲惨至极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黑夜里的暗,无论多暗,无论是否会再次降临,但光明常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