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车河图腾

西马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曾如斯寥落描述金陵凤凰山。大约隋朝之后、唐朝之前的金陵凤凰已经飞走了，只留下万丈楼台寂寞诉说前尘旧事。然而，千里之外保靖北部的捧车河却溪河潺潺，众鸟群附。

大地之上，每一条河流都有来处。捧车河发源于灵观山南麓，穿普戎镇落梯村马吉组经迁陵镇三联村昂家组尔后汇入泗溪，全长20公里，一路奇洞异穴，光怪陆离。

也许你说的捧车河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捧车河，而我的捧车河，在我的心里。

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捧车河水清澈见底，水作沉碧，鱼虾浅嬉，在乱石险滩间穿流，千万年前鬼斧神工的造山运动以及两三百万年前第四纪早期的冰川作用，大自然造景了全长4000余米、高差150米不等的捧车河伏流段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景观和冰臼奇貌。

也就是这样一段伏流，让漂流其上的游客如同蜉蝣，瞬间产生穿越时空的感觉。

捧车河距龙溪坪土司旧城遗址约摸三五里，绕土司旧邸蜿蜒而过。“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在这一方水土之上，生活着一群土司的后裔，闲时载歌载舞，忙时侍弄农事，借捧车之水浇灌万顷良田。于此，人们沾化了一条河流的丰腴灵气，世代才得以挑水劈柴、升火煮饭，在大山深处繁衍生息。

充满诙趣和野性的湘西大地，一座山体的轮廓，一条河流的缓急，似乎都与其地名攸关。捧车河所经之地呈刀削之势，一路水流跌宕，冲刷着裸露在天光底下的石头，或积流成潭，或瀑水相连，终与三联村安定桥相遇。安定桥始建康熙六十年，桥头野草掩映，桥墩碑文标注此河为捧车河，可以断定，河名至少有三百多年以上的历史，不禁让人有地老天荒之慨叹！

万物生长，不问其由，给每一条河流取一个名字，因而赋予了世界更多的意义。河流流经落梯村境被当地人命名捧车河，这符合湘西人见山给山取名、见水给水取名的俗性，也像极河流两岸人们积极生活、乐观向上的秉性，更暗合土家族人图腾凤凰的属性。

一条河有了名字，就有了历史，有了历史，就有了故事。让我们把时光便签翻阅到远古时代，生活在保靖周边的土家族就以凤凰为图腾，这种向往根深蒂固，丢不掉，化不开，情浓于此，直至今天，他们依然固执地要用“凤凰”的名字命名一山一水、一村一庄。

说凤凰，觅凤凰。普戎镇一带大大小小的地名仍然充斥着凤凰的影子，在土家族语言里，普戎镇“普”为凤凰之意，普戎意即凤凰叫；波溪村的“波”与“普”谐音，意即凤凰居；据说，捧车河也如此，当地土家族人说话“捧”“普”不分，故“捧车河”又被称之为凤凰水。一河凤凰水，汩汩流淌，所及之处，滋养着菽粟稼穑，养活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这儿的原住民。

沿河两岸，村庄与村庄之间相隔不过数里，习俗如此相近。寨中男女，无论春夏秋冬头上俱包青丝帕，青丝帕冬长1.5米，夏长0.8米。迄今，当地成人还保留包丝帕的习惯。土家族人包头帕说法各异，据传源于川人为诸葛亮戴孝，也有说是与武陵山脉高山地带的气候、环境相关。这一习俗并非捧车河流域独有，皆因捧车河流域藏匿世外，生生被大山阻隔，不与秦塞通人烟，世居于此的居民才能将这长长短短的青丝帕包裹至今，抵制大山和河流经年累月给人们带来的凉寒和潮湿。

走进捧车河，凤凰桥犹如一羽展翅欲飞的凤凰，架立河上。下行数十米，可见两股清泉从左右两岸岩缝喷涌而出，泉水甘洌，俯首可饮。传此水为醴泉，后人名凤泉、凰泉，为凤凰饮水之地。《庄子·秋水》曰：南方有鸟，名曰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此鹓鶵即为凤凰，神鸟之高雅跃然字上。

淡淡的日光从沟壑挤进去，仿佛映照出一个缥缈清丽，而又无尘无垢的世界。

这是一条被时光遗忘的河流，被本地文人归纳为一桥二泉三洞五磐九潭二树一瀑之景：一桥曰凤凰桥；二泉曰凤泉、凰泉；三洞曰凤洞、凰洞、鸾洞；五磐曰赤凤磐、青鸾磐、鵷雏磐、鸑鷟磐、鸿鹄磐；九潭即金凤潭、彩凤潭、火凤潭、雪凰潭、蓝凰潭、孔雀潭、大鹏潭、雷鸟潭、大风潭；二树曰凤树、凰树；一瀑曰飞羽，九九归一，万涓成瀑，它从来处来，往去出去，所有河流在大地奔腾咆哮，最终又回到本初状态，这种迂回不是简单的往返，而是一种升华，一种再造，一种涅盘，更是一个新的起点。

幽幽捧车，谷壑深深，藤蔓相缠，古木参天。天光从沟谷裂缝探出来，一圈圈光晕打在崖壁和水波上，仿佛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七彩魔幻，她自带滤镜，有一种古老岁月掩藏不住的惊艳和千万年断弦裂帛般的绝美！令人心生向往之。

捧车河地缝风景优美、气候凉爽，沿岸绝壁横叠，溪瀑纵悬，崖树斜逸，异草覆被。因峡深壁陡，林荫蔽日，谷中多地终年难见天日，夏季平均气温不超过摄氏20度。据传，土司府曾于炎炎夏日在此设宴招待贵宾，谷外酷暑难耐，谷内凉意袭人，众人在此猜拳喝酒，尽享天然冷气和美食之乐。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昔日的王土之滨，却成为寻常游人的游乐天堂。当山川河流历经沧桑，一颗心还能够平静下来，在高温下从容穿上救生衣，打卡捧车河，来一场人体漂流狂欢，品味清凉点滴，也就是满满当当的惬意人生。

捧车河漂流停停走走需耗三两个小时。这场旅途没有回程，一路水急滩陡，险处需攀缘铁索下行，想要往回走，除非生出一双凤凰的翅膀。

一隅静谧，一隅喧闹。进入谷内，清凉莫过于此，流水所吻之处，石屏、石扇、水草、游鱼、彼岸花、忘忧草……仿佛所有的生灵都慢慢苏醒，光晖从一线天际探射下来，舞台一般，由着大自然的调色盘将水底卵石染成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犹如玛瑙，色彩缤纷。

沟壑巉石兀立，长着滑湿的苔，让你下不得，上不得，坐在那儿老半天，然后屁股摔成两半，又掉入水中。

偶尔撞见一群透明的鱼类，连脏器都清晰可见，却从你的脚底板游开，仿佛到了暗河底部，这让整个峡谷为之沉沦。

沿途总有许多凤凰留下的印迹，它和捧车河混为一体，仿佛是镌刻在大山的骨骼里：凤凰于飞、凤求凰、凤凰巢、凤凰泪……虽然是人为的造景，却绝美地让人无以言表。柔软的沙泥上开满水兰草，雨蝶恋花，它们也不怕人，和谷内百鸟一样，不问世事，恬然自在，上下舞动。

顺流而下，步步惊心，也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前所未有的勇气，同瀑布、高崖、青苔、石“滑梯”等未知险阻挑战。其间，清凉和惊险并存，无时不刻刺激着神经末梢。当然，最惊心的莫过于从高崖纵身跃入深潭的瞬间，“扑通”一声坠落潭底，所有的勇气碎成朵朵浪花……然后流进被溪水冲刷形成的天然石“滑梯”里，和湍流一道从狭窄婉转的水道，再掉进另一个溪潭，冰凉乍然袭来，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走出捧车河，便是忘了时间为何物，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但当一处明媚的山谷豁然眼前，彼时，全身的力气已然用尽，只记得自己的魂儿还留在来处，仿佛再也回不去人间。

还魂的过程很缓慢，在沙滩处呈大字型躺下，忘了一路相伴的水流，然后稍作休憩，沿沟壑攀爬天梯至山顶，一股热浪扑来，这才算是重返人间。

蓦然，一对儿栩栩如生的凤凰塑像映入眼帘，熏风解愠，松涛如曲，有人说这里就是凤凰台，其实我也不知凤凰台在哪？想必凤凰台就藏匿在世外大山，藏匿在大片大片肥沃的田间地头，藏匿在土家族人的市井日常……

风景和人心一样，总有欺人的能力，让我们偏爱，舍不得放开。只是人在天边时，我们终究不能把自己的体温，融入捧车河那一方谷口的清凉。也许这就是一张微缩的山水名片，一幅湘西地质遗迹中的绝品。她偏居一隅，独具风韵，只是偶尔想起，偶尔回味，还有遥远的，凤凰台上升起的图腾和烟火，在一条叫捧车的河流盛开。

文|方君才

图|彭 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