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树下仰望</p><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故乡是沉浸在一片绿色之中。乡村土路蜿蜒在绿荫里,红墙黑瓦淹没在绿荫里,人们仿佛生活在一幅天青色等烟雨的山水画里。不像现在,路全部修成水泥柏油的,房子盖在路边,蹒跚着的老人,找不到可以息脚聊天的地儿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去往农田的村东口,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大,枝繁叶茂,树冠宛如一个具大的伞盖,伞盖之下,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大抵是孩提,我记得不是很清晰,那是个生产队还是记工分的时代,队里在老槐树上,挂上小半截铁轨。每天早上队长就会准时敲打这个铁轨,铛铛铛的震天响,召集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中午和晚上收工也是听这个铃声。那时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就会在老槐树下观看一天天的“演出”,等大人们散去,我们也开始模仿生产队长,玩起类似的游戏,敲打铁轨发号施令。记忆中,老槐树的铁轨,就是一种象征,声音响起,人们就开始劳动或者收工回家。虽然我们那时还小,但听到这个声音,睡懒觉也要爬起来,“召集”小伙伴们,在老槐树下,开始属于我们“忙碌”的一天。大人们都在挣工分,让孩子们在老槐树下玩,远在田里,还可以瞧见,算是稍微可以放心一点。关键是,村里的放牛叔,天天都在老槐树下,一边放牛,一边休息,正好算是我们的“义务监护人”了。</p><p class="ql-block"> 放牛叔姓孙,因为父母死的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老人们都说他不听话,关键是还有点傻。三四十岁了,也没娶上亲,队长和村里几个老长辈一商量,村里三头牛,总得有人管,还是让他在队里放放牛,至少还能算点工分,有口饭吃。</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就成了放牛叔,时间长了,人们仿佛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大家都叫他放牛叔。放牛叔除了放牛,没有什么其他事,不过农忙双抢时,他多了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顺带着看管我们,不让我们犯事,特别是夏天不能让我们下河。好几次,都是他从河里把我们救上来,大人们很是感激他,每每此时,他总是用他憨憨的笑容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p><p class="ql-block"> 后来,分田到户了,再也听不到每天准时的敲打声了,只是偶尔传来一两次,那是队长需要传达上级精神或者安排义务工什么的。这个时候,大人们一听到这个敲打声,就会小声的嘟喃几句。我们不懂,还是会前往老槐树下,继续观看演出,放牛叔一般都会在。不过,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村里安装了大喇叭,就再也听不到铁轨的敲打声了。但老槐树一直都还在,仍然是我们的游戏天堂,此时还多了另一个功能,那就是大人们在劳动累了休息时,可以自由地来到老槐树下,三三两两,家长里短,唠上一小会儿,喝上几口水,再去劳作。休息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和放牛叔开上几句玩笑,说他看上谁家的谁谁谁了,才离的那个,又或是与哪个村的哪个哪个,晚上偷偷会了面,灯关了半夜。放肆的玩笑引来阵阵哄闹,放牛叔一开始还争上几句解释解释,后来就憨憨地笑上几声,不再理会。</p><p class="ql-block"> 等没人的时候,我发现,他总是静静地坐在老槐树下,抬起头,向上仰望,仿佛在数天上的云朵,又或是在欣赏满眼的槐花,又或是嗅着槐花散发的阵阵香气?有时,我问他,放牛叔,看什么呢?他笑笑说,没有啊,我只是喜欢在这棵槐树下坐坐。</p><p class="ql-block">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竟然将铁轨取走了,或者是偷了,反正,有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们去的时候,发现铁轨不在了!这还了得?大一点孩子就说,要去报告队长,我们也嘻闹地赞同。旁边休息的放牛叔,抬头望了望老槐树的天空,慢慢来了一句,算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想也对,一块破铁轨,算不上大事。</p><p class="ql-block"> 渐渐长大后,上初中了,我们不再去老槐树下游戏了,树下,换成了另一班孩子们。而我,还是喜欢没事去树下坐坐,看看。老槐树显得更大了,粗大的树干,围着一圈,可以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几块供人们休息的大石头,被人们磨的发亮,像多年把玩的玉器,有了包浆,散发着灵气。仲夏时节,老槐树从枝繁叶茂间,开出一大串一大串的槐花,像极了班上女同学穿着的白色花边裙,又仿佛是村里待嫁的姑娘,梳理好妆容,从闺中款款而出。阵阵槐香,透过炎夏,直达人的心脾,这个时候,我是有多喜欢在老槐树下,静静坐上一会儿,或者,睡上一整天。每每此时,我都会看到放牛叔正好坐在老槐树下,依然是先前时候那样,抬着头,望着天,呆呆坐着。</p><p class="ql-block"> 分田到户后,队里的牛,也分到户了,放牛叔没有牛可放了。分到手的一亩地,他一个壮劳力,实在是没什么压力,别人忙的屁股朝天,他却时不时的可以帮一下大家的忙,大家看着一身汗水的放牛叔,总是客气地感谢他,他还是憨憨笑着说,没什么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事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坐在老槐树下,望着天空,静静发呆。</p><p class="ql-block"> 高中的时候,我寄宿在学校,不常回家。一次周末回家,听父亲说,村里要修路了,从村西口修到村东口,直到大马路上,铺上石子。父亲高兴地说,这样好啊,下地方便。我突然问父亲,那棵老槐树是不是也要挖了修路?父亲甩给我一句,是的,正在挖呢。</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地赶到村东口,老槐树早已经被修路工人们用大锯锯断,旁边还有几个工人,正用铁锹挖着老槐树的树根。老槐树倒伏在地,槐花散落一地,几块大石头,也已经被人拖到路边了。队长正和放牛叔在说着什么,放牛叔一脸迷茫,喃喃着说,我不干这活。队长叹口气摇摇头说,唉,找点事给你干,你还不干,赚点钱不好吗?我迎上前,拉着放牛叔,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心地问,怎么了?放牛叔看了看旁边放倒的老槐树,低下头,又喃喃地说,槐树又不挡着修路,干嘛非要锯了?我无语劝慰,又不经意地回道,修路是好事呀,以后大家出门方便。槐树没了,我们还可以再栽啊。放牛叔还是没有抬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慢慢说了一句,嗯,是可以再栽的,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p><p class="ql-block"> 老槐树终究是倒了,被修成一条石子路。大人们下地,孩子们上学,姑娘们出嫁,小伙子迎亲,都从这条石子路上经过。</p><p class="ql-block"> 在外求学的某一天,我收到父亲寄过来的一封信,信里洋洋洒洒写满了母亲的牵挂与嘱托,末尾不经意丢上一句,放牛叔今年春天走了。异乡苦旅,让我差点忘了放牛叔。记忆突然将放牛叔的身影放大到我的眼前,还是那棵老槐树,还是那时的天空,还是那几块大石头,放牛叔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老槐树下,抬起头,仰望着老槐树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从父母和长辈那里,打听放牛叔的死因,大家都很伤感地说,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身上有病都不知道。至于什么病,没有人说的清楚。</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有些悲哀起来,我再也找不到一棵老槐树了,可以让我静静坐上一会儿,小憩一会儿,然后,像放牛叔那样,抬起头,仰望着老槐树的天空。我再也闻不到那份特有的芳香了,那是在故乡盛夏时节,老槐树盛开的槐花,一大串一大串的,散发出来的芳香了。</p><p class="ql-block"> 不过,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2.8.4中午于姑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