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皆序章——宁厂巫盐往事

悟道的熊

巫溪，渝东北最边远的城市，地处大巴山东段南麓，渝陕鄂三省交界。全县境内崇山峻岭，山体坡度均在35度以上。重庆最高峰阴条岭、最大的高山草原红池坝、最深的峡谷兰英大峡谷都在巫溪。

在许多人心中，巫溪就是偏远的代名词，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偏远的深山峡谷中。

一、千年古镇

在巫溪深谷幽林中，流淌着一条翡翠般碧绿的后溪河，在离巫溪县城不远的地方汇入大宁河。她蜿蜒曲折、默默无闻，不是当地人根本叫不出她的名字。

可就在这条不起眼的小河流上，却伫立着一座千年古镇——宁厂。

宁厂古镇依山傍水而建，街道一半是河堤，一半是房屋。房屋材质或石砌或木质，建筑风格既有川渝特色吊脚楼，也有中西合璧的礼堂、庙院，别具风味。街道全长有7华里左右，因半边无房，所以称为“七里半边街”。

古镇至今保存着最原始的风貌，虽人去楼空，徒留荒凉寂寞绝唱，但仍能从“秦家大院、方家老屋”等造型精美大气的老建筑中窥见当年繁华风采。

可别小瞧这偏僻的山谷，可别小瞧这破败的古镇。

这里，是三峡地区古人类的发源地和人类文明的摇篮；

这里，远古时期就曾兴盛立国；

这里，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杜甫、苏轼、宋永孚等大文豪慕名而来，留下“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的传世名句。

偏僻之地何以如此辉煌？

不要着急，让我们点上一柱香，沏上一壶茶，随着潺潺流淌的后溪河，慢慢走进宁厂古镇。

所有故事还得从后溪河岸的一口盐泉说起……

二、上古盐泉

清晨，一缕阳光悄悄透进了宁厂龙君庙，照亮了布满苔藓的斑驳石墙，也照亮了白花花流淌的盐泉。

盐泉从宝源山麓喷涌而出，泉水撞击地面哗哗作响，掀起浓密水雾，漫天飞舞。

我轻轻推开龙君庙门，想一睹盐泉风采，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我走进盐泉，一股夹杂着咸咸味道的热风扑面而来。

这口盐泉太神奇，这口盐泉非同一般。

她是人类已知发现最古老的地面盐泉，她的年岁太长太长，人类根本无法精确计算，只能根据亿万年来地球演变的轨迹，推断她形成于几百万年前。

几百万年，盐泉流淌不息、沛泽万物 ，人类尊称它为“上古盐泉”。

盐，对于人类实在太重要了。它不仅是人们膳食中不可缺少的调味品，更是人类身体必不可少的物质成分。

人类从猿到人，从围猎到农耕，都与盐息息相关。一部人类的发展史，都是嗅着咸咸的盐味不断前行。

所以，原始人类繁衍生息和文化核心地必须具备温和的气候、丰富的水、食盐和食物资源。

大自然将这一切都馈赠给了宁厂。

宁厂注定因盐而生、因盐而兴，如今的破败也因盐而衰。

三、因盐而生

上古，就是人类还没有文字记载以前的时代，所有故事只能口口相传。关于远古人类是如何发现上古盐泉的，我在宁厂老辈人口中听到了“逐鹿得泉”的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一位姓袁的猎人带着族人打猎时发现了一只美丽的白鹿，他们追逐着白鹿想将它活捉。不知跑了多少个山头，也不知趟过了多少条溪流，猎人和白鹿都精疲力尽。

终于，被追逐的白鹿停止了奔跑，只顾舔舐着一股热气腾腾的泉水，全然不顾后面的危险。猎人们觉得奇怪，尾随白鹿来到泉边，猎人们捧起泉水大口喝下，却发现泉水带着浓浓的咸味。

袁氏如获至宝，带领族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成了宁厂最早的先民，筑起的寨子叫袁溪镇，也就是宁厂古镇的前身。

这个犹如神话般的故事，真实性无从考证，但却被代代传颂。传颂是一种传承，是对文化的延续。延续了人类对先民发现盐泉的美好怀念，对自然的尊重与感恩。

宁厂老辈人告诉我，以前外地人来宁厂贩盐，只要姓袁，都要被免费送上一袋。

我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也效仿白鹿和猎人，捧起泉水饮上一口，浓浓的咸味浸润全身，我顿感精神百倍。

还是这口泉，还是这个味，不知不觉就从远古流淌到了现代。

人类有了文字记载后，宁厂因盐而生的故事慢慢变得丰满，脉络也越来越清晰。

史书记载，先秦时代，巫咸靠宝源山一泉之源，成为由众多部落联盟而成的部族大巫师，率领来自本区域的其他不同地方的九“巫”，在宁厂（旧时巫溪县城）建巫咸国。

巫咸国人拥有了上天馈赠的盐泉，他们在一次次偶然的发现中，逐渐掌握了一套制盐技术。

巫盐一出，天下索求。

四面八方的人不顾道路遥远艰险，来到宁厂，用各种珍贵之物交换食盐。在巴东其他盐泉尚未发现之前，巫盐成了秦岭和伏牛山脉以南，整个汉中盆地、四川盆地、两湖盆地的食品珍宝。

人类最早的贸易就在这产盐之地发展起来。

贸易产生利益，巫咸国及以后的巫臷国、庸国鱼邑的子民都靠盐过着幸福的生活。

《山海经.大荒南经》里有一段描述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巫臷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巫臷国的人民姓盼，他们不纺织而有衣服穿，不种植而有粮食吃。到处都是能歌会舞的鸟，鸾鸟自动唱歌，凤鸟自动跳舞，简直就是一个极乐世界。

然而，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端与杀戮。

巫咸国也好，巫臷国也罢，都因盐而聚集了大量的财富，逍遥的生活势必引起其他部落的眼红。实力决定话语权，最终他们都被更为强大的巴国所灭。

盐泉几经易主，但盐味始终未变，上古盐泉带着涩涩的盐味继续流淌，围绕盐的纷争才刚刚开始……

四、因盐而兴

跟随盐泉的流淌，时间来到了秦汉，宁厂真正的辉煌即将开始。

由于史料匮乏，宁厂先民何时发现卤水，何时开始熬盐，何时开始将盐业产销形成业态，并以“盐业兴”，不得而知。

但自秦统一文字后，我们在文字里看见了宁厂的欣欣向荣、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

白花花的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以物换盐是人类最早出现的商业模式，也是宁厂因盐而兴的开端。

巫盐的兴盛，促进了宁厂各行各业的发展。七里半边街上，开满了盐铺、商铺、茶馆、酒楼、妓院、烟馆、赌坊，杂耍艺人聚集在这方宝地，如果表演精彩能够多讨许多银两。

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宝源山间，在后溪河畔、在宁厂的石板街上，川流不息、纷繁嘈杂、荟萃云集。

小小宁厂，社会万象。

大宁厂，开盐行，

三道沟，九道渠，

打杵子打在黄土上，

那时还没有周文王。

这是一首在宁厂传唱了千年的歌谣，唱出的是宁厂盐民的苦涩，唱出的是古盐道悠远的沧桑。

随着巫盐越来越多地走出大山，散向各地，宁厂越建越大，盐道也越修越多、越修越远。

一条条古盐道隐藏在崇山密林中，延绵在大宁河进入长江干流和众多支流中，充满了传奇、布满了神秘。

他们横亘在中国版图的腹心地带，连接着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与古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共同抒写着中华民族的团结交融、经济发展、文明构建与文化传承。

一件藏青色的坎肩，一根精心制作、韧性极强的扁担，一娄雪白纯净的巫盐，陪伴着一代代背盐、挑盐的“盐背子”，在悠悠古道上艰难地走向远方的山脊。

“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盐背子们一步一步走出的是历史的厚重，生命的奇迹与家人的烟火。

巫盐产生的巨大财富，朝廷最高统治阶层早已垂涎欲滴。

冷兵器时代，盐不仅可以为朝廷贡献丰厚的赋税，还可以做为刀剑枪伤的消炎药。强大的秦帝国，为了维持帝国军队坚实的经济保障和救援保障，与楚国展开了长达一个世纪的盐战，血雨腥风、尸横遍野。

秦灭楚，抢占了以宁厂盐源为代表的三峡诸多产盐基地，巩固了大秦帝国霸主地位，为统一天下奠定了决胜的一步。

话说宁厂，话说巫盐，就不得不提汉朝。汉武帝时期，朝廷收复匈奴、开疆扩土，导致国库空虚，朝廷将眼光盯到了盐铁之税上。汉武帝采纳谋士建议，将盐铁之利收归国家。

从此，盐铁的产、运、销都归国有（官盐由此开始），如私人想插手，必将施以暴力重刑。商业模式的改变、利益的重新分配让巫盐的历史更加血腥、精彩。

宁厂盐业国有利弊两分。

弊的一面是由于利益分配不均，导致各个阶层纷争不断。广大底层盐民付出血汗收入甚微，有時连温饱都无法保障。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历史上曾爆发了多次大规模的灶夫起义。

利的一面则是管理水平的提升与制盐工艺的进步。从西汉起，各朝代设置盐官，建章立制、规范管理。值得一提的是，宋开宝年间设大宁监，史书称“大宁监”为“夔州路大宁监”，“路”在宋代属于省级行政单位，“监”属于中央政府直管的地厅级单位。小小宁厂，相当于现在的省会，地位之高。

盐官们不断变革盐卤工艺，熬盐工具从陶盆到铁盆，卤水从自然流失到砌池储卤、引卤入户。

改革机构，提升工艺，直接影响的是宁厂熬盐产量的提升。

时间又过千年，宁厂在磕磕跘跘中走到了清朝。

清朝，各项盐业政策的有效执行，激励了宁厂盐业的迅速进步。

宝源山下的熬盐基地同时架起336口灶，每灶煎锅3口，共计煎锅1008口，盐民达万人。

干柴堆起山高，烈火将夜空照得通红，号子声响切云霄。

然而，“万灶盐烟”的盛况没有持续多久。

清朝末年 ，朝廷腐败、闭关锁国、外强侵入、耻辱偷生；

清亡，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抗日战争，民族危亡、山河悲悯。

国之不存，何以为家？宁厂进入了风雨飘摇的岁月。

宁厂就是宁厂，它用几千年的积淀与骄傲向中华民族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为满足川、陕、鄂、湘等抗战前线的食盐供应，宁厂盐民卯足了劲，昼夜采卤熬盐，年平均产盐15.8万斤，达到历史新高。

盐，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宁厂产盐量之高引起了日军注意。1941年8月8日清晨，一架日军侦察机从东飞至宁厂上空盘旋，然后呼啸而去。宁厂居民同往常一样忙碌地准备一天的生计，并未在意这不速之客。

上午11时左右，防控警报响起，宁厂一片混乱。

下午1时，7架日机以前3后4编队，从溪口飞向宁厂，在仙人洞上空向峡谷投下35枚炸弹，宁厂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此次轰炸造成4人死亡，9人受伤，20间民房炸毁，日军罪恶滔天。

宁厂，数千年来历经炮火洗礼，从未倒下。

轰炸之后，宁厂人一边在废墟中的重生，一边更加顽强地熬盐支持抗战，他们用巫盐的骄傲挺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

站在轰炸遗址前，我深深鞠躬，为在轰炸中遇难的同胞致哀，为不屈的宁厂盐民致敬！

五、因盐而衰

农历一九九六年腊月二十九日（1997年2月6日）的晚上，除夕之夜。

本是家家户户生柴烧煤炖猪蹄炒腊肉，团年祭神、欢庆年关的时候，宁厂却沉寂得可怕。

山风呼啸、风雨欲来，吹翻了高耸的烟囱，吹断了盐场的木梁。宁厂人齐聚盐场，表情凝重，这一次他们不是来点燃“万灶盐烟”，而是来熄灭最后一灶炭火。

当宁厂德高望重的老者熄灭最后一灶炭火时，盐场哭声一片。

燃烧了千年的炭火熄灭了，木炭的丝丝余温在寒风中无力地挣扎，几千年的温度，一夜之间全部冷却。

人们望着宝源山，望着后溪河，望着这片洒满他们青春与血汗的盐场，久久不远离去。这个除夕之夜，对宁厂人而言，食之无味。

一位老爷爷蹲在灶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忽闪忽闪的余火，映着老人浑浊的泪水。

遥想当年，宁厂先民跋山涉水觅得上古盐泉，不远千里迁徙于此。他们小心守护生命之泉，视若珍宝。

在漫长的岁月中，先民们经过一次次试验，终于一颗一颗熬出食盐。

我想，先民们在发现盐泉，在熬出第一锅盐时，也是泪流满面吧。

几千年来，盐泉伴随着宁厂人走过了一辈又一辈，早已流淌进他们的血液里；盐是宁厂人的骄傲，世世代代的宁厂人为它奋斗，为它呐喊；灶火在宝源山下燃烧千年，烟火味夹杂着浓浓的咸味早已溶进大山里的每一寸土地。

这火，怎能在一夜之间说灭就灭？

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专家们对宁厂关停制盐总结了以下几种原因：

一是盐泉自身原因。盐泉是地下水冲刷岩层，形成卤水汇聚涌出。水份溶解了山体里的盐分，因此，盐泉的盐含量不足，每年为期半年的丰水期更是根本无法制盐。随着自贡优质井盐的崛起和海盐的输入，宁厂逐渐被边缘化。

二是制盐工艺落后。在中国还未进入工业化时代前，宁厂制盐全是人力手工，成本高、质量不高。到了上世纪80年代，大量新技术的应用，让制盐成本大降，经济价值也随之大降，盐泉的生产失去了意义。随着新中国成立，经济腾飞，工业化时代全面到来，传统的、依仗人力的、低效的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被彻底打破。

自然界是残酷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历史都是这样带着戏剧性的，无论你以前多么强大，面对未来，都只能是软弱无力。

几千年来，宁厂看惯了朝代更迭、弱肉强食，看惯了时势造英雄、沉沦起伏。

如今的一切，宁厂应该明白，也坦然接受。

我一直觉得宁厂与一般的古镇不一样，她除了家国情怀，更多的是对自然的尊重与敬畏，对生命的理解与思考，对文明的刻画与传承。

因为她的身旁是流淌不息的上古盐泉，人类生命的起源；她的身后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类发展史，承载着人类从远古走向未来。

如今，宁厂走完了一段辉煌历程，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

但上古盐泉还在生生不息地流淌，汇入后溪河，奔向大江大河。盐泉还在，宁厂的魂就在。

宁厂留下的不该是破败与叹息，她的文明价值、精神价值与科学价值应该代代相传。

过往皆序章，未来仍可期。我期待宁厂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宁厂的故事我就讲到这里，我也要继续奔向远方。

我依依不舍，再一次尝了一口上古盐泉，品到了生命的苦涩与咸味；我面对“万灶烟盐”的遗址，感受到了劳动人民奋斗千年的力量与温度；我触摸古镇的残垣断壁，仿佛看见“盐背子”、盐商、盐工缓缓向我走来……

我感恩盐泉，接满一瓶盐水，让她陪伴我的漫漫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