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我（二）

鸭蛋儿

（二）

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景不长。两年以后的三个年头里，我妈陆续给我添了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我爸也越来越忙，早上天不亮，他就出去“点个卯”，晚上我们睡了很久他才回来。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也经常见不上面。我听到最多的话是“你是老大”。我是老大要让着小的，我是老大要帮妈妈照顾弟弟妹妹，我是老大要做好榜样，那个失落可想而知。邻居有个蒋阿姨是个“三毛子”长的也有点像外国人。有一天悄悄地跟我说：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我才是你亲妈。要不，咱俩怎么这么像？我竟然有点信了，痛苦纠结了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问我爸妈是不是真的。我妈当时就大哭起来，骂那阿姨坏了良心。我爸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轻气地说：“阿姨逗你玩呢，你怎么会不是亲生的？你看啊，爸爸左眼下面有颗痣，你也有。万一哪天咱俩走失了，看到这颗痣就能相认了。”爸爸晚年以后，医生怕那颗痣恶变，给他割掉了。爸爸，以后我去天堂找你，左眼下面有颗泪痣的，就是我呀。

爸爸怕我觉得受冷落,在新建武汉长江大桥紧张的施工期间，抽出一个礼拜天，专门带我一个人出去玩。他经常强调，穿军装外出，不能挎着老婆，抱着孩子，影响军人形象。他轻轻牵着我的手，怕一使劲把我小细胳膊给撅折了。我爸个高腿长，一步顶我三、四步，我几乎一路都是小跑着跟着他。中午，爸带我去吃饺子，一进饭馆就说：猪肉馅儿，一百个！饺子端上来，店员问要不要打包？我爸说，还没吃呢，打什么包？结果是：我吃了5个，我爸吃了95个。后来，大伙经常拿这事调侃，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武汉的饺子小，一百个顶多也就八两。回到家，我倒头就睡了，从那以后，爸爸再要带我出去，我都弱弱地说：我不去，我跟阿姨在家玩。三十年之后提起这件事，我爸还掉眼泪了。他说你这个孩子咋这么倔，累了也不说要爸爸抱抱。那时年轻不会心疼人，可把俺闺女累坏了。

这张在武汉的全家照。妈妈抱着刚出完麻疹的妹妹，肚子里怀着还没出生的大弟长江。最右边是我大表姐，后来成了我堂嫂。我爸搂着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就是我，脸上清楚地写着三个字：不高兴。

一顿能吃九十五个饺子的爸爸，三年自然灾害可遭老罪了。组织上知道他饭量大粮食不够吃，提出给点补助，被他拒绝了。他说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俺不能搞特殊。那年我六岁，经常带着妹妹挖野菜。春天最好，还能撸榆钱榆叶、撅槐花。这些现在当作绿色食品的东西，在那时也是得之不易。晚上，怕人认出来，我和妹妹带上帽子遮住脸，到炊事班的灰渣堆里捡煤核。我现在讲给别人听，人家还不信。这就是共产党的干部和国民党官老爷的根本区别。

我妈四处求人买来南瓜和胡萝卜堆在床底下，她说这些至少还有点营养。做饭的时候，先熬一锅菜，（并没有油）再抓几把高粱米或者四合面洒在上面，最后搅在一起。每次吃饭，吃一半我就走开，说吃饱了。等全家吃完了，我再过来看看，有剩的再吃点，没有就算了。这个习惯延续了好几年。最惨的是我爸，全家一天的口粮还不够他一顿的饭量。照他的说法，一根肠子挽着半根，没吃过一餐饱饭。有一天下班很晚，实在饿得慌，只找到几瓣大蒜，就着水吃了下去，结果把胃烧坏了，半夜去医院打止痛针。

可怜我小弟，正在断奶期，白天妈妈哄他说，你只要不吃奶，给你买馒头吃。可上哪去弄馒头啊，有钱也没处买啊！干部家属还不能到自由市场买投机倒把的货。没东西给弟弟吃，晚上他饿了，拱到妈妈怀里想吃口奶。我爸一个巴掌打过去，说了句：没出息！小弟愣了一下，也不哭，翻过身，一声不吭地睡了。以后再给他喂奶，奶头塞他嘴里都不吃，才一岁半的孩子啊，一个巴掌就把奶戒了，真是山东人的种！

有一天，我在卫生队住院，病号饭吃大馒头，我一整个吃不下，有位阿姨说，吃不下就拿回去给弟弟吃。这话被旁边的人听到了，以讹传讹竟有人拿这个事在民主生活会上给我爸提意见。爸爸回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阿姨让我拿，我又没拿。是谁造谣，我找他评理去。我爸听了，耐心地给我讲了“瓜田李下”的故事。他说，凡事被人误会了，先想想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周到，不全是别人的错。再说了，有人监督党员领导干部，敢于提批评意见是好事，不应该打击报复。

随着国家经济形势的好转，我们家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有时，爸爸晚上回来太晚，妈妈会做点宵夜等他。每次我爸都要把我弄醒，分一半给我。我披着被子坐在床上瞌睡懵懂地吃完，倒头接着睡，牙也不刷。我问他为什么非要我陪他吃，他说一个人吃不香。我妈说，你爸看你老是吃一半就说饱了，怕你饿着。

我两岁的时候，一次爸爸去武汉出差，一下子给我买了六条裙子，我高兴得快疯了。我爸说，给老大买衣服不浪费，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小了，还可以送给别的孩子穿，这叫物尽其用。后来就不行了，什么都凭票供应，没有布票，过年都没新衣服穿。我的外衣基本是爸爸旧军装改的，衬衣用舅妈自己织的粗布做。我也不知道要漂亮，早上醒来，床头有衣服就换上，没有，脏了自己也不张罗。12岁生日那天，跟妈妈去百货公司，走到卖布的柜台，妈突然问我，你喜欢哪块布？我愣住了。妈又说，今天你生日，给你做件新衬衣。我受宠若惊啊，挑花了眼，最终相中了一块白底藏青点的花布。我妈那巧手，当晚就给我做好了。大了点，妈说长的快，明年还能穿。第二天，山东老家来了亲戚，我妈把那件衣服送人了。我爸当时在北京开会，听说了这事，返程前专门去了趟瑞蚨祥。进门就问有没有不要布票的布，人家说，我们是绸布庄，都不用布票。我爸看上一块紫红色金丝绒，售货员报完价，他心里咯噔一下，正犹豫要不要买。那售货员问：“谁穿？”爸回答给女儿买。“你女儿穿这么好的料子？”说着噼里啪啦收回去了。我爸急了：“我女儿为什么就不能穿好料子，就它了！”那年过年，我穿上了有生以来最奢侈的衣服，虽然金丝绒包棉袄有点不伦不类，还是吸引了不少同学羡慕的眼光。

当兵以后，我又穿了38年军装。除了军装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我不会化妆、不认品牌、不懂时尚，夏天人造棉，冬天棉衣裤。朋友们给过我许多建议，我到底还是不得要领。我就奇了怪了，秋衣秋裤招谁惹谁了？怎么就成老土了？现在好了，又老又胖，反正穿什么都没个人样，爱谁谁，反而心安理得了。连外孙女都说，姥姥审美很差，不懂色彩搭配。这能怪我吗？我还用得着靠衣装来证明自己吗？

还是我老爸说的对，物质有它的基本功能和附加功能。比如，吃饭的基本功能是饱腹和营养。搞关系、交朋友是附加功能。穿衣的基本功能是遮蔽、保暖和舒适。修饰、炫耀、身份暗示是它的附加功能。如果附加功能超越了基本功能的作用，一定是社会出了什么问题。哈哈，自我狡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