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一个老战兵》(2)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读沈从文《一个老战兵》(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滕四叔家那些“藏品”简直羡慕煞了小孩。幼时的先生一定到他家里去过并见过这些东西,并且深入他心,直到多年后远走异乡时仍然记得。他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这是个怎样的习武之人?有本事,同时也爱孩子(这里不仅有个疑问,与文章无关——滕四叔有小孩吗)。滕四叔的生活是普通的,同时也是快乐的。家里大白天有人唱戏打牌,到了该训练的时候则自往操坪去。天热不练武时,则带孩子们下河洗澡、捉鱼摸虾。所以有钱人家不把孩子送与他去,跟随在滕四叔身边的多是寒微人家的子弟。</p><p class="ql-block">虽然是玩了,可这其中不有生存本领的训练与习得吗?关于这一点,先生有切身的体会。况且,先生整个就是从这种大环境里熏染出来的啊。</p><p class="ql-block">至此,下面又有一段,把新旧两种军事训练方式与方法作了一番对比。</p><p class="ql-block">新式的训练犯错有惩罚(体罚),“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这种方法好像今天那些特种兵训练的影视里都还常常可以见到,包括《斗罗大陆》里小三他们都还被大师罚以背石头跑步的惩处;而老式的没有惩罚,大多是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在这种生动的叙述与鲜明的对比里,见出先生的爱恶。严格的老师让人敬畏,趣味的老师却让人爱。两种训练也体现了两种教育理念与方式,老式最大的好处是“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新式的“永远是枯燥,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先生是强调“流动”的,他的文学创作受水影响较大,想先生的学生汪曾祺也是赞成的。创作,文学,艺术,都强调“活泼而有趣”;如果科学研究,也许是不需要这些。</p><p class="ql-block">推远一点看,就训练效果,却也是“老战兵所教练的旧式一组得去名额最多”,这是颇有说服力的。更具说服力的是,“即到十六年后的现在,从三处出身的军官,精明、能干、勇敢、负责,也仍然是一个从他那儿受过基础教育的张姓团长的最在行出色。”就此处而言,我觉得今天的教育家都可以从中获得启发。</p><p class="ql-block">虽然先生并未正式跟随滕四叔学习,可是他从这老战兵身上学得的却较多,那是有益于他今后人生行走的技能。写罢老战兵的主要事迹,融入了自身成长的感慨,与散文集总题“自传”挂起钩来,母亲准备“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于是准备以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驻防。自此,他背了个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他记得那天是七月十六日的早上。这位自然之子仍然在湘西的山水与风日里长养,距离理性的觉醒与自我的追寻还有一段时日。</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一个老战兵》(沈从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本城计分三组补充兵。我所属的一组和另一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p><p class="ql-block">新式教练看来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说来真无趣味。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小的只十二岁,一个跑步三十分钟,姿势稍有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些规律真不大能与小孩性格相宜。</p><p class="ql-block">可是旧式的那一组,却太潇洒了!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自由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大声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位置。战败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泼。教师在身旁指点,稍见学生有些错误,自己就去示范。</p><p class="ql-block">这教师是个奇人趣人。他会爬极高的桅子。又会拿顶,城墙上,城楼上,高桅上,皆可支持很久时间。他又会泅水。又会摸鱼,钓鱼,叉鱼,有鱼的地方就可以得鱼。他又明医术,谁跌碰伤了手脚时,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于养鸡养鸭,大门前常有许多高贵种类的斗鸡。又会种花,会接果树,会用泥土捏塑人像。</p><p class="ql-block">他从不拿谁一个钱,也从不要公家津贴一个钱,做教练只因为他欢喜同小孩子在一处。他只是属于中营的一个老战兵,并且不识字,见"守备"这类小官时,也得谦和地喊一声"总爷"。全城人皆尊他为滕师傅,他的确不辜负这一个称呼,样样来得懂得,你要骗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也打不过。最难得处是他比谁都和气公道。他不只教小孩们摆阵,甚至还带他们坐茶馆看戏,因此体面人家不大将小孩送到他这里来,到他身边来的都是些寒微人家子弟。</p><p class="ql-block">他家里藏了漆朱红花纹的牛皮盾牌,带红缨的标枪,镀银的方天画戟,白檀木的齐眉棍。他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有锣,有鼓,有笛子和胡琴;有渔鼓简板,有骨牌与纸牌。大白天,家中总常常有人唱戏打牌,到了应当练习武艺时,弟子儿郎们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气炎热不练武,吃过饭后就带了一群小孩,并一笼雏鸭,拿了光致致的小鱼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练小孩子泅水,且用极优美姿势钻进深水中去摸鱼。</p><p class="ql-block">在我们新式操练两组里,谁犯了事,不管年龄大小,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可是在他们这方面,就不作兴这类处罚。一提到处罚,他们就嘲笑这是一种“洋办法”,从他们看来十分好笑。至于他们的错误,改正错误的,却总是那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犯了事,应该处罚,也总不外是罚他泅过河一次,或类似有趣味的待遇。我们敬畏老师,一见教官时就严肃了许多,他们则爱他的师傅,一近身时就潇洒快乐了许多。我们那两组学到后来得学打靶、白刃战的练习,终点是学科中的艰深道理,射击学,筑城学,以及种种不顺耳不切于生活的名词。他们学到后来却是驰马射箭,再多学些便学摆阵,人穿了五彩衣服,各自随方位调动,随鼓声进退。我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他们却自始至终皆使人活泼而有趣,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p><p class="ql-block">本地武备补充训练既分三处,当时从学的,最合于事实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个守兵的名额。我们新式操练成绩虽不坏,可是当时考取守兵名役时,还仍然让那老战兵所教练的旧式一组得去名额最多。即到十六年后的现在,从三处出身的军官,精明、能干、勇敢、负责,也仍然是一个从他那儿受过基础教育的张姓团长的最在行出色。</p><p class="ql-block">当时我同那老战兵既同住一条街上,家中间或有了什么小事,还得常常请他帮忙。譬如要点药,或做点别的事,总少不了他。可是家中却不许我跟这战兵在一处,仍然要我扛了一枝青竹出城过军官团去学习撑高跳,让班长用拳头打胸脯,大约就为的是担心我跟这样俗气的人把习惯弄坏。但家中却料不到,数十年后在军队中好几次危险,我用来自救救人的知识,便差不多全是从那老战兵学来的!</p><p class="ql-block">在我那地方,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带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那个陈姓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却是这个老战兵。</p><p class="ql-block">家中对于我的放荡缺少任何方法来纠正,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加之二姊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么打算了一下,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得到了那方面的许可,应允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驻防时,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处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记得分明,我到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我把纸钱烧过后,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肉吃尽,脱了衣裤,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右。</p><p class="ql-block">七月十六那天早上,我就背了个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