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

晚风

(图片来源于网络)

　　她是我的五奶奶，自我记忆起她就是一个“驼子”。她的上半身与地面差不多是个直角，她很少抬头看天，只有在跟人说话的时候才稍微抬起头来，而且很快就得低下头，她不但腰是弯的，颈椎也曾受过伤，还因为脑溢血一条腿是麻木的，因此她只能弯着腰伛偻着像是一只虫子那样蠕动着前行。她再也不会直起腰板了，实际上她一辈子也没有直起来过。

五奶奶是河南一带的人，具体是哪里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跟着父母逃荒出来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死的死，送人的送人，最后孤身一人到了我五爷爷家门口，最后就成了我五奶奶。

听人说五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好人，大高个，四方脸，力气能顶上一个大男人，可惜碰上了五爷爷这样一个好吃懒做，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赌棍，连我爷爷都骂他是少有的混蛋。可是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最无辜的人永远是那个受伤害最大的人。老话说的好:懂事的人往往命不好。五奶奶操持了一辈子，也被五爷爷折磨了一辈子。

五爷爷从小就不正干，今天偷人家两个西瓜，明天拔了人家的葱，因此二十七八还是个光棍。能碰上五奶奶算是他的福分了。本想娶上媳妇就能消停点了，没想到五奶奶成了他赌输后的出气筒。他经常打五奶奶，往死里打的那种。

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因为五奶奶肚子疼没有去搂柴火便把五奶奶拖到雪地里毒打，幸亏爷爷和奶奶拼命拉住才保住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姑。因为是女孩，五爷爷匆匆看了一眼孩子便又去赌博了。第二天，五奶奶就已经在柴火堆里烙煎饼了。

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生完孩子五奶奶就去推磨了，两个鞋子里面全是血水，可是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养活，被五爷爷扔在了后山上，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五奶奶还是跟以前一样:干活，被打，干活。

五奶奶像牲口一样不断地生孩子，可是活下来的只有三个，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其他的不是饿死，就是生病死了。这在那个年代是常有的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听奶奶说，五奶奶还生下过一对双胞胎，好不容易养到一岁多了，一个拉肚子死了，一个掉到水缸里淹死了。那两个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就像你五奶奶，真是可惜了。奶奶感叹道。

从我记忆起五奶奶的背就已经是驼的了，可是那时她还年轻，手脚也利索，地里的农活一样也不落下，家里收拾的也井井有条。农闲的时候她经常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捻麻绳，然后做出一双一双的漂亮的布鞋。她曾经给我做过一双红色格子布的布鞋，鞋底非常厚实，穿着比买的鞋舒服多了，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五奶奶大部分是沉默寡言的，别人聊天时她偶尔会插上几句，可是有几次我听到她唱歌了，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至今模糊记得几句，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歌。

“有红似白的小姐姐，放下扁担你歇歇，有心问问哪里去，挑着馍馍回娘家……”

可能会有出入，毕竟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的五奶奶后来脑溢血，先是一条腿不能动，后来慢慢就瘫痪了，在床上只能跪着或者卧向一边。

五奶奶瘫痪后，五爷爷竟然变好了，开始学着做饭洗衣服了。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亏欠五奶奶太多，总之是五爷爷伺候五奶奶直到去世。后来五奶奶身上长了很多褥疮，血肉模糊没有了个人样。奶奶总是说，这样还不如死了吧。

一次我和妈妈去看五奶奶，她像狗一样趴在黝黑而又潮湿的床上，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床头上一只碗里面黑乎乎的都是苍蝇。她已然成为了一具骷髅，两只浑浊死灰的眼睛呆呆的看向我们。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还夹杂着方言。五爷爷说，五奶奶已经几天没有睡过觉了，白天晚上的说胡话，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说完，五爷爷沉默了。

“有红似白的小姐姐，放下扁担你歇歇，有心问问哪里去，挑上馍馍回娘家……”五奶奶哪里是说胡话呢，她是在吟唱着自己。我有些泪目，这是我唯一听清的几句歌词。也许，她就是那个有红似白的小姐姐吧，也许她也曾有过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吧，也许她在思念着她的家人吧，也许她在诉说着这一生的艰辛吧……

当天晚上五奶奶便去世了。五奶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小叔不知道听谁说这一辈子如果不直起腰板来到了阴间还是个驼背，因此在五奶奶还没有咽气的时候就跟几个人硬生生的把她的腰直起来了，五奶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唯一的儿子后死去。

五奶奶的丧事很简单，因为是农忙季节来的亲戚又不多，加上我们几个孩子稀稀疏疏的象征性的泼了三遍汤(我们农村的习俗，人死后需要儿女子孙为其泼汤送路，一般是五遍或者七遍)就草草了事，最终五奶奶埋在了后山的祖坟地里，变成了一掊黄土。

五奶奶就这样走完了一生，享年72岁。她的家乡具体是哪里？她的父母怎么样了？她有几个兄弟姐妹？这些连五爷爷也说不清，就连跟她关系很好的奶奶也不知道。有人说，对他人最好的纪念便是忘却。也许五奶奶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她的家人。这是她一个人的思念，是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秘密，是自己独有回忆和眷恋。

五奶奶死后不久，五爷爷就跟随五奶奶去了。突发脑溢血，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这是对村里人这么说的。其实，五爷爷是喝药死的，这事只有我们家族的人知道，因为在农村老人自杀对子女是不吉利的一件事。

五爷爷和五奶奶合葬在了一起。家里人说，这样也好，到了那边也好有个伴。我倒是为五奶奶悲哀起来，活着的时候被五爷爷折磨了一辈子，死了还要纠缠在一起。

如果有阴间，我希望五奶奶过孟河桥的时候多喝几碗孟婆汤，忘却前世的不幸。希望真的如那些老人说的，前世过得苦到了阴间就会过得幸福，希望我的五奶奶真的能直起腰板来，不再卑微的过活，希望我的五奶奶能尽情的歌唱，成为那个有红似白的小姐姐……

后记:听奶奶说，五奶奶的驼背是让五爷爷打的。因为赌博欠了很多债，要债的人把五奶奶好不容易拾的一堆柴火和借来的半袋玉米面拿走了，五奶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五爷爷扭打起来，五爷爷抄起板凳就打在了五奶奶的腰上，从此以后五奶奶的腰就越来越弯。实际上，五奶奶一辈子都没有直起腰板来。总是低着头弯着腰忙忙碌碌，伺候这个照顾那个，还要遭受五爷爷的毒打。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从未挺起腰板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