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忙月(原创)

<p class="ql-block">  对于农村人来说,一年当中没几天清闲的日子。即使到了腊月、正月这些所谓的闲月里,也是人来客往、赶集聚会,没得半点儿休息的功夫。正因为忙,农村人在外便会称呼自己是地道的庄稼人。</p><p class="ql-block"> 庄稼人,看似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但如果没有丰富的经验和执着的精神,仅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是万万冠不起这样的名号的。庄稼人的一年,是按计划辛勤劳作的一年;庄稼人的一年,是忙碌又充实的一年。</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倘若在农村提及农业机械化,那肯定会被贴上“好高骛远”的标签,人们只是耳闻“收割机、脱粒机”等大型机器,但现实中谁也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在庄稼人的眼里,大型机器只是神马的存在,农业机械化更是猴年马月的事。当时的普遍观念,就是凭自己的两膀子力气埋头苦干,这才是庄稼人该干的正经事儿。</p><p class="ql-block"> 这不,一到六月,满山遍野的麦子开始泛黄,庄稼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抖擞起来:不分昼夜,不分老少,在沟塬峁岭,田间地头,麦浪滚滚处人头攒动,现实版的“龙口夺食”如期上演,这壮观的场面,不禁让人热血沸腾!</p><p class="ql-block"> 六月的黄土地,微尘里裹挟着麦香!六月的庄稼人,烟袋里装载着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正赶上土地承包以来各项好政策在农村落地生根,农村的面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庄稼人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农村经历这些热闹非凡的场面,闲暇之余拾起笔头,用拙劣的文字把旧事重提,算是缅怀曾经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吧。</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还是个少年……</p> <p class="ql-block"> 1、割麦子</p><p class="ql-block"> 六月,骄阳似火。当干燥的空气里浮动着烦闷的热浪时,庄稼人的镰刀已经在磨刀石上嚯嚯作响。</p><p class="ql-block"> 麦子的颜色一天换一个样。父亲已经在地头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时而放眼观望,时而举穗深思,似乎每一根麦穗都要经过他的亲手查验才算放心。麦子是有灵性的,总有一些能体会到主人急切的心理,它们最先呈现成熟的颜色,以高傲的姿态迎来了“开镰”……一场挥汗如雨的好戏在父亲的“小试镰刀”中拉开了序幕。</p><p class="ql-block"> 割,黄了!父亲一阵风跨进院门时,晚饭已经吃过了。奶奶从灶台后沿小心翼翼地端过一个大铁缸子来,揭开盖子,剩饭还冒着一丝热气呢。</p><p class="ql-block"> 凌晨四点的闹钟准时响起。父亲起身为牲口增添草料,母亲也开始准备早餐,锅碗瓢盆在厨房里咣咣当当响个不停,我在迷糊中听到奶奶在耳畔唠叨着什么,胡乱答应了几声翻身又睡着了。顷刻间,耿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有茶炉子上未熄灭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着。</p><p class="ql-block"> 月光依然很亮,清风吹拂面庞。饱满的麦穗柔顺低沉,和着微风窃窃私语,笔直的麦秆也沉醉于这一抹月色,倩影在朦胧中轻轻摇曳。远处的鸡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大山醒了,紧张的气氛从麦地里弥散开来,此起彼伏的镰刀声不绝于耳。大人们割麦子的姿势总是那么规范,两腿一前一后,前腿躬下,后腿蹬直,右手持镰刀,左手揽麦秆,前后交错移动,左右相互配合,刀起麦断,节奏明快;大人们捆麦子的动作也是那么娴熟,下腰,摆放,打结,一气呵成,不留倒穗;弯下腰去,一个腰子打好,起身之间,一捆麦子成型。借着黎明的微光,大人们在行垄中你追我赶,奋力向前,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凉快的黄金时段,一股无名的冲劲儿引领着大家不断驱动着手中的镰刀。</p><p class="ql-block"> 当我提着大罐小碗,背着“干粮”走到地头时,太阳都快窜到头顶了。大家聚拢过来,擦一把汗珠,简单吃喝几口,又匆匆拿起镰刀……</p><p class="ql-block"> 我快速收拾好“干粮”包裹,正要溜开,父亲便喊住了我----不喊我也知道,接下来这平躺了一地的麦子都归我管:一捆一捆要挨个儿立起,十捆一摞要按顺序摞好。可是,给麦摞“搭顶”需要一定的技术,我没这个本事,最后还得父亲亲自出马。我只负责把其他的八捆麦子扎稳实,怼整齐,再选出两捆麦秆修长,捆绑匀称的麦子来做“顶”就算完事。摞好的麦子像士兵一样整齐地列队在地里,大家很有成就感,你一遍我一遍反复清点着麦摞的数量,不断确认着,最后还要精确到自己割的具体捆数,这如同捡起掉在地里的麦穗一样,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当然,这一系列数据是庄稼人闲谈时相互交流的重要话题,也权当是自我存在的一种资本,或许还有些炫耀的成分。我却不关心这些,心里只念叨着麦摞子千万不要倒塌,要不然,父亲又要怪罪我摞麦子时三心二意,不操心。</p><p class="ql-block"> 一到下午,太阳更加毒辣,麦地里连一丝阴凉都没有。尽管天气这么不近乎人情,但大家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因为越是这样,麦摞子风干起来越快。就这样,炎炎烈日下,锋利的镰刀闪着亮光猛烈地挥舞,白里透黄的草帽不断地蠕动向前,六月的黄土高原“杀”气腾腾,处处充满了能量!这时候,最难熬的莫过于大人说“没腰”而自己感觉有腰且腰疼得厉害的我们这些小孩子了,割不了几捆麦子就要直起身子来,咧开嘴巴“揉腰观天”,幻想着此刻猛然来一场阵雨该多好啊,要不来一团哪怕很薄的云朵遮挡一下太阳也行啊……这种种幻想总是让人痴迷很久,而大人一句“别偷懒,继续割”会使幻想的泡沫立马破灭,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现实。没办法,只能提起旁边的水壶猛灌一气,然后又咧着嘴巴弯下腰去……</p><p class="ql-block"> 割麦接近尾声时,每个人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皮肤皲裂,腰腿酸痛,走路没力气,吃饭没胃口。晚饭过后,父亲照例在门外的杏树底下磨起了镰刀。母亲坐在灶台旁,一边看着孩子们手上磨破的水泡,一边给大家鼓劲打气:“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肯定就割出头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在乎明天能不能割出头,我只想着要是明天能下雨就好了,后天,大后天……接着下……更好。</p> <p class="ql-block"> 2、运麦子</p><p class="ql-block"> 雨是下了,是在麦子割出头之后下的,而且一连下了好几天。</p><p class="ql-block"> 即使是雨天,父亲也没有闲着。他要么守在茶炉子旁边,不断拨弄着炉子里的柴火,转身又喊叫我过去帮他搓麻绳;要么坐在驴圈隔壁的房檐底下,嘴里惦记着地里的麦摞子,手中却翻来覆去摆弄着驮麦子时要用到的鞍子和驴笼嘴这些物件。</p><p class="ql-block"> 雨停了。三伏的天气,天一放晴,气温马上回升,地里的麦秆很快被风干,紧接着就是让人担惊受怕的“赶驮子”了。</p><p class="ql-block"> 鸡叫三巡,又一个凉爽的凌晨,路边的草叶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小毛驴一身干练的行头,在爽朗的吆喝声中来到麦地里。父亲和二叔早已捆好了驮子,只等毛驴在相应的位置站好了,这便弯下腰去,用手抓牢驮子上的绳圈,膝盖顶力,猛然向上一提,再凌空用力巧妙地把驮子两边分开,然后准确地把分绳叩进鞍槽中。捆驮子、搭驮子都是些高超的技术活,我也没这本事,搭驮子时我只负责牵好驴头,驮子搭好之后我就负责往回赶毛驴。“噢……呔……”一声,驮队便浩浩荡荡向家里的打麦场进发了。</p><p class="ql-block"> 山间小路并不好走。来回之间总要经过几段陡坡,这是驮队最容易“出事”的地方。譬如,上坡时把毛驴赶得太紧,驴子一发力,驮绳会从鞍槽里滑出,麦捆翻下驴背,直接掉落在地。赶驮子时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那肯定会被大人指责“不操心”,更甚者,此时恰巧被旁人碰见,那将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但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揪心的是走下坡路,一旦驮绳滑出,驮子就直接往前卡在驴脖子上,这突如其来的负荷让毛驴进退两难。受到惊吓的驴子如同卡机的电脑一样,不管你发出什么样的指令,它都毫无反应,摆出一副鼠标的架势,僵在原地蒙头转圈儿,这倔强的驴性子真让人无可奈何。每每遇到这样窝囊的事,我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呵斥毛驴,一边拉拽麦捆,怎奈用尽洪荒之力也毫无办法,举也举不上去,卸也卸不下来。折腾上半天,人也乏了,驴也累了,麦穗麦粒掉落一地,如此惨烈的场景更让人欲哭无泪啊,怪就怪这下坡路上不操心的毛驴!没办法,我只好耷拉着脑袋又找旁人帮忙了。</p><p class="ql-block"> 终于熬到了打麦场上。我上前快速解开捆绳,麦捆从驴背两边卸下,只见毛驴抖抖腰身,从鼻孔呼出长长的两股粗气,那一瞬间,我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了不少。好悬呐,我暗暗祈祷:千万不能让爷爷和父亲知道驮子卡驴脖子的事,不然,我可吃不了得兜着走。要知道,驴子是爷爷的命,麦穗麦粒是父亲的命,这两大忌我都犯了,这可不是一句“不操心”就能轻描淡写过去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从离家较远且路途难走的地里往回运麦子,一靠毛驴驮,二靠大人担,这似乎是一个必选的选项。于是,每逢六月,在山岭沟畔,羊肠小道上,随处可见成群的驮队。噗噗尘土中,一群稚嫩的少年紧随驮队,他们忙前顾后,满头大汗,把自己最灿烂的一面奉献给六月,也给六月的画面增添了不少灵动的意蕴。</p><p class="ql-block"> 如果从麦地到家路途较为好走,人们便毫不犹豫地选择装载量更大更安全稳当的方式---用架子车拉。</p><p class="ql-block"> 相对于赶驮子,用架子车拉麦子会轻松很多,上坡有毛驴在前面拉车,下坡时孩子们坠在后面充当刹车。架子车拉麦子风险也很低,因为从装车到拉车,再到卸车这整个过程,大人都要参与其中,小孩子再也不用像赶驮子那样一路上担惊受怕了。当然,拉麦子“翻车”的事也时有发生,一旦追究起来,我们小孩子至多也就承担一点“在旁边不操心”的责任。倘若感觉自己担责过大,受了委屈,还可以拿出“你拉翻了车还怪怨别人”的理由小声嘀咕几句,从心理层面把自己放置在道理的制高点上,这种精神胜利很快会平复自己内心的怒火。</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麦子算是在层层涉险,步步惊心的过程中全部运送到了打麦场上。</p> <p class="ql-block"> 3、碾麦子</p><p class="ql-block"> 有经验的庄稼人都知道,运送到打麦场上的麦子看似已被风干,但麦粒还未完全“出汗”。为了让麦粒彻底出一次“汗”,大人们会采用一种最讲究的方式,那就是扎扎实实摞出个大麦垛子来。</p><p class="ql-block"> 当一个个圆锥形的麦垛子展现在大家面前时,所有人紧绷的脸都舒展开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是啊,麦垛子摞成圆锥,粮食一半进了口袋。起早贪黑忙活了大半年,现在距离粮食装进口袋只差一步,谁不满心欢喜呢?</p><p class="ql-block"> 转眼间,麦子“汗”已散尽。小孩子们顺着梯子爬上“圆锥”,揭开“锥”顶,一场别开生面的画卷又在打麦场上徐徐展开。</p><p class="ql-block"> 摊场。在打麦场靠中间的位置立起一捆麦子,大家以这捆麦子为“场芯”,把所有的麦捆解腰打开,然后沿着“场芯”一圈圈平铺开来。摊开的麦子活像一个个忠实的信徒,麦穗虔诚地伏地静默,在燥热的阳光下,正心无杂念地朝着“圣地”顶礼膜拜呢。</p><p class="ql-block"> 大家围绕“场芯”不停地旋转,手中的麦子不断地摊开,打麦场顿时变成了一口平底锅,“摊饼”在锅底越变越大。孩子们也从“圆锥”上跳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地摊起场来,慢慢地,“摊饼”开始变得不规则起来。</p><p class="ql-block"> 二叔最先找到“摊饼”变形的原因,拉着麦捆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一边摊麦帮我“补”救,一边给我讲解摊场的要点:就好比奶奶擀面一样,薄厚要均匀,关键还要圆。没过多久,一张又大又圆“摊饼”铺满在打麦场上。正如二叔所说,这“摊饼”,和奶奶擀的“面饼”一样圆。</p><p class="ql-block"> 场摊好了。“摊饼”还得继续暴晒几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碾场。如果说摊场是赛前预热的话,那碾场便是正式比赛了。这一场比赛如同“开镰”一样颇具仪式感:在众人的注视下,父亲先仔细地在“摊饼”上查验一番,再慎重地抽出“场芯”的那捆麦子,然后把“场芯”填补平实。</p><p class="ql-block"> 碾!只见两头毛驴戴着辔头,套着笼嘴,披着鞍件,拖着碌碡,气势昂扬地在“摊饼”上逆时针转悠起来。爷爷站在“场芯”,一手拉着扯绳,一手扬着长鞭,嘴里不停地吆喝着。说实在,我很佩服这两头毛驴,耕地、驮麦、拉车、碾场,样样农活都能干,不但能吃苦,而且还听话,怪不得爷爷把他们照看地那么周到。</p><p class="ql-block"> 到了饭点,我来顶替爷爷拉绳扬鞭。这才发现,这卷“碌碡滚地经”真是不好念,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毛驴一看拉绳人换成了我,便一个劲儿往外拽,我是拼力往里拉,人驴较劲的契合点正好形成了一个不断移动的椭圆,难怪有人说矛盾可以促成合作,这话在我和毛驴硬掰的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p><p class="ql-block"> 毛驴拖着碌碡碾场略显单调,麦子脱粒的速度也很慢。为了使麦子尽快脱粒,这时候,连枷就要被派上用场了。拿出刚捆扎好的连枷,两三人一组,面对面举枷打场,一起一落,一进一退,起落之间配合巧妙,进退之时衔接紧密。连枷是加强版的人力脱粒工具,挥臂抡起,所有的力量在空中凝聚,一连枷下去,胖胖的麦粒从麦穗里蹦出,调皮地露个笑脸后就躲藏到麦秆底下了。这构造简单但威力十足的连枷,打尽了生活的辛酸,打出了庄稼人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一场麦子总共要碾好几遍。每碾一遍,就要翻场晾晒一次,每个人手持木杈,挑起被压实的麦秆,抖动几下,麦粒和麦糠快速分离,腾起的草沫夹杂着土味儿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三四遍一过,大人们便从软绵绵的“摊饼”中随机抽出一绺麦草来,仔细研究,反复斟酌,最后,统一大家的意见:碾净了,起!</p><p class="ql-block"> 毛驴碾场虽然和谐自然,但缺陷比较明显,一来摊得薄,碾得少,二是速度慢,费时间。等到渴盼已久的手扶拖拉机开到“场芯”时,碾场才真正切换到了快节奏的频道上,庄稼人又将迎来一个惊心动魄的紧张局面。</p><p class="ql-block"> 左邻右舍相互骈工,大家合力应对碾麦场上的“急风骤雨”。每次摊开厚厚的五六场,拖拉机便挨家挨户不停歇地“赶场”,大家三五成群,走道串“场”,扛着木杈来回不间断地翻场……直到掌灯时分,拖拉机还在“摊饼”上不知疲倦地画着“椭圆”呢。有人说,用拖拉机碾场,生活就像在“打仗”。的确,这一场场“硬仗”打下来,人得消瘦好几圈。</p><p class="ql-block"> 碾场就是庄稼人的一次“期末考试”,虽然过程曲折复杂,但距离结果已经很近了,人们的心里都有了盼头。</p><p class="ql-block"> 扬场。碾场还剩最后的两道工序:所有麦草要集中起来摞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大草垛,再把麦粒从麦糠混合物中扬出来就算大功告成。</p><p class="ql-block"> 于是,扬场便成了整个剧目的收尾曲。木掀、扫帚等农具早已备齐,麦粒协同麦糠顺势就绪,轻柔的“东风”如约而至。在朝霞的光影中,在落日的余晖下,人们趁着风儿来扬场,一把把木掀挥起,一阵阵尘埃散去,麦粒如珠洒落,麦糠如絮飘飞,成粮、次粮按堆分开,草屑、麦糠各有所归……扫去多余的秸稞,抬起沉重的麻袋,没有人觉得劳累。</p><p class="ql-block"> 这,高高耸立的草垛,这,亮丽金黄的麦粒,就是黄土地对庄稼人最好的回馈。</p> <p class="ql-block">  麦子收拾完了,可庄稼人仍然不得清闲。他们趁着火热的太阳,把新粮晒干:一部分缴纳公粮,一部分换成钱币,剩下的就全部归入粮仓!</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凉爽的清晨,田间地头人影闪动,庄稼人已经忙着为下一个六月做准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