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城东走是一条直街,三伏天的清晨,路面宿雨的湿痕还未完全散去。落着碎花的女贞树下,不时有晨练的人群跑过。沿街店面陆陆续续打开,卷帘门滑动的声音像一台机器的启动。穿过人影迷离的早市,离开弥漫半城的热油泼在辣椒上升腾起来的清香,就来到了凤山脚下。 天下以“凤”命名的山何止百千,大多因形而喻,暗含人杰地灵、四海皆安的祥瑞寄望。位于黔西北威宁县境内的凤山,因山下有乍清乍浊的汩汩龙泉,加之凭临万顷草海而独具气象。据城远眺,真若有凤东来,忽而俯冲直下,喙沉龙泉碧水,波濯五色彩翼,此时长空晨光烧云,水天一色,一派震撼人心的涅槃幻境。古人谓“凤饮龙泉第一山”,确为大观之景,不可不看。 南麓有登山石阶,据说是247级,蜿蜒而上。青石板在数百年的踩踏中已变得歪斜不一,杂草无孔不入,顺势收复了某些沦陷多年的失地。石阶两旁古树阴翳,微风正在枝头撩拨树叶,将阳光星星点点地筛落下来,珠玉般一颗颗碎在青翠的苔痕上。鸟的叫声稀稀疏疏,时远时近,与清凉的空气一齐被吸入胸口,湮没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里。 路程刚过半,抬眼就看见了烟雾缭绕的灵官殿。红柱立高台,青瓦覆飞檐,雕窗花墙间,楹联峙比。恰有灰袍白须的道人迎着阳光从“清静”、“无为”间的门洞里缓步走出来,拾级而下,坐到了院子里的树阴下。不用多说,殿内供奉的肯定是赤面髯须,三目怒视,高举金鞭的道教护法神将王灵官了。只是与神气十足的王灵官相比,殿前碑石历经风雨,那些密密麻麻的功德善迹在时光深处隐隐绰绰,斑驳难辨。半截断碑上深刻着“若兰流芳”四字,让人感觉像在秋枝上看到旧红余花,思古的幽情带着凄凉的美丽扑面而来,醇厚苍茫。 再往上就是凤山寺了,两重四合院雄踞在半山腰的平台上,寺门口两棵古树生意婆娑,高耸入云。朱红的木门古色古香,上方悬挂着著名书法家陈恒安题写的寺名,门侧的两只石狮各驮一根浮雕云龙纹华表柱,蛟龙转瞬欲去,祥云风吹若动。门上对联为:“足下起祥云,到此者应带几份佛气;眼前无俗障,坐定后宜生一点禅心”。透过“禅心”、“佛气”往里看,天井正被朝阳照得通明,正殿上“真武殿”三个鎏金大字赴目而来。真武,即是道教神仙中赫赫有名的北极真君,眼前这番佛门道殿的奇特景象着实让人疑惑顿生。 时间回到640年前,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个年头,明将傅友德跃马南征,剑锋指处,所向披靡,乌撒望风归顺。一座辟有东西南北四门,“周一千零九十丈五尺”的卫城随即在凤山脚下拔地而起,形如孤舟,满载历史烟云踏上了万里航程。有城必有寺观,城墙庇护身体,寺观抚慰灵魂。于是,供奉北极真君的“真武观”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凤山之上。清朝中期佛教盛行,殿内神龛上加供佛教观世音菩萨等神像,改名“凤山寺”。从此便出现了佛道同堂,烟火均分罕见景象。寻常百姓倒管不了那么多,因求而来,多个神仙多条路,逢炉上香,遇垫磕头,灵则还愿,一直称之为“上帝庙”,代代沿袭。 咸丰七年(1857年),大清王朝的第221个年头,内忧外患的大背景下,云南回民起义波及威宁,群情激奋的民众将反抗重税剥削与强权压迫的怒火洒向了山下的官衙和山上的神仙,凤山寺左右配殿被焚毁。那时的国家是真正意义上的千疮百孔,英法联军攻占广州,天平天国运动席卷全国,连这个偏僻远山的小庙也要被重重地扎上一针,难逃厄运。 也是咸丰七年,威宁水灾,大雨下了四十多个昼夜,山洪暴发,夹沙抱木,堵塞了城南、西、北洼地内大部分落水洞,大水涨至城南斗姆阁门外,往昔“鞠为茂草,郡民牧马其中”的草海又出现在了历史的镜头中。凤山寺与草海湖,在同一年,生灭相对,沧海桑田间,意味深长。 莫向残碑说旧史,晓钟夕照已堪怜。六百多年的流光里,征伐与屯守,归顺与叛乱,土府与流官,天灾与人患,新生与寂灭,热血与冷汗拍着长队在凤山寺的注视下缓缓走过,那么多蹄声旗影,长弓寒剑,有的留下个潦草的背影,有的随脚印一道消散于终未落定的烟尘。 山下那条联通川滇黔的古南方丝绸之路上,一句“脱冠饯别两分难”的感叹至今余味悠长。这里惜别过杨慎,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大明状元因“死杠”明世宗朱厚熜,被庭杖充军云南永昌卫时途经乌撒,士绅百姓争相一睹才子风采,小城为之沸腾,杨慎住在学宫讲学,期间四处游览,留下了《乌撒九日》等脍炙人口的诗篇,给当时“岁际丰享惟麦饭,时无冬夏总羊裘”的苦寒之地带来了一抹亮色。这里惜别过管良相,这个本地人中武举后继袭乌撒卫指挥,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水西土司安邦彦叛乱围困乌撒卫,管良相固守卫城九个月,食尽城陷后与家人同官多人自缢死国,管良相及同官李应期、朱运泰、蒋邦俊被时人称为“四忠门”。这里惜别过宋起,来自河南商丘文学世家的宋起做了六年威宁知府(1693—1698),曾孤身入险,不用一兵一卒而平息了苗裔叛乱,著有《威宁风土记》,为今天回望古城风土人文、山川形胜留下了一个永不关上的窗口。这里惜别过程正坤,这个乾隆、嘉靖年间的四川垫江举人曾两任威宁知州,谋略过人,务实有为,两袖清风,曾捐银1300两修威宁“涌泉书院”,被誉为“黔省第一贤员”,当年威宁境内爆发“天花”病,程正坤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三个外孙先后染病去世,埋在凤山寺旁,人称“六殇冢”,周边读书人一度以能背《六殇冢碑文》为荣。这里惜别过孙家祥,这个威宁人曾任云南通海、蒙自县令,宣统元年离任回乡后创办了威宁一小、二小的前身第一初等学堂和第二初等学堂,先后建起了供地方人士学习的图书馆、备粮赈灾的“义仓”、收容孤寡残的“花子院”、育婴堂和禁烟局;更难得的是,其自购松子八石,请人种在城郊荒山,以保水土和供木材给后人使用…… 早课的诵经声将思绪拉回寺前清幽的前院里,已有卖小吃的商贩赶来摆摊了。凡人要回去,神仙要回向,北极真君也好,观音菩萨也罢,得道后不都是回向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熏烛照中,听百姓疾苦,为众生舍身。六百多年的砖瓦碑石仍在支撑着的,或许只是“忠悯”二字吧,忠是为信仰不惜己身,悯是为苦难常含热泪。<br> 下山的石阶还是247级,往城西走也是一条直街。<br> 附程正坤《六殇冢碑文》如下:<div>在帝之旁 依凤之岗 俯瞻四方 </div><div>龙泉洋洋 桑海茫茫 烟火煌煌 </div><div>云山苍苍 胜踞一方 珠玉是藏 </div><div>魂魄其康 任尔徜徉 其乐无央 </div><div>固而封兮断余肠 </div><div>我将去兮尔无伤 </div><div>霜露酿兮带壶浆 </div><div>霞雾飨兮备脂尝 </div><div>无不足兮奚何望 </div><div>妥英灵兮禁不佯 </div><div>勿作崇兮远祸殃 </div><div>登极乐兮赴天堂 </div><div>生于世兮福寿长 </div><div>转高强兮还故乡 <br>并告地方 触目矜惜 </div><div>勿害勿侵 共谅我情<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