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路花开(三):生如夏花

观涛

入户门旁的花坛里，陈放着几盆仙人掌、仙人球。自入夏以来，时不时便看到它们硕大的花朵，或洁白似雪，或黄金如蜜。

早晨上班时，看它已将长长的花箭，抽长到位。幽闭的花朵似含羞的少女，欲躲还藏。

等待，等待消息的到来，等待一键的启开……

等到，早晨的阳光突然大放光芒，仙人掌的花便随着朝阳似吹气般恣意展开，大大的花朵，像小喇叭一样，吹响生如夏花绚烂的号角。

二十多公分长的花箭，仅有一公分多粗，快速抽长的时间，哪容它敦实坚硬的生长。它似乎负有使命，争分夺秒，有时就是一夜之间，便看到它横空出世了。

细细的花箭上，一花独秀，直径达十多公分的花朵正在绚烂夺目。

纤细的花蕊，如幽洞中走出的列兵，整整齐齐，似乎正在等待使者蝴蝶蜜蜂的到来。

洁白的花瓣，如灵动飞鸟的羽翼，轻盈，风中颤动，似要高飞去。

这一抹绿中凝结的黄，像一片火焰，微风中燃放。中间挺立的蕊柱，像蜡烛的柱芯，这一抹黄便是它点燃的。

一阵雨落，这抹黄便熟了，成了橄榄黄。并没有因为风雨的捣乱，而香消玉殒。

雨水的浇灌，像是给这抹黄色中调进了蜜汁，使人看到此花，竟会想到香甜。

几只蜗牛贪恋那抹幽黄，不顾满路坎坷和荆棘，勇往直前。

最近一直在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集，说起仙人掌，便想到了他写的散文名篇《昆明的雨》的开头，老同学巫宁坤先生向他索画，点名要有昆明特点的画。

因为二人曾在西南联大的昆明校区同窗共读几年，因此，老来“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便想有个思人思物的物件。

汪曾祺先生“想了一些时候”，给他画了一副小写意:倒挂的一片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在画中题道: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

汪曾祺先生想以仙人掌的不娇弱，顽强毅力，来送给20年渡劫归来的老同学巫宁坤，既赞赏他又激励他。

巫宁坤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1959年被打成右派，1979年文革结束后平反，平反时已59岁。人生最美好的20年，竟是在浩劫中度过。

因此，巫宁坤先生总结自己的人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我归来”是指1951年，芝加哥大学杨振宁、李政道、穆旦等中国留学生组织了一个“研究中国问题小组”，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情况进行研究。对是否回国，杨李等人举棋不定，巫宁坤与穆旦则倾向尽快回归祖国，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同年，巫宁坤于博士学位尚未拿到之际接到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急电邀请，请他回国任教，巫宁坤是年归国任教于燕京大学英语系。

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南开大学等校教职。)

他的文字既美又有力量，他对于苦难和坚强是这样认为的:持久的苦难决不仅是消极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馈赠。受难像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索，贯串着生活和历史的戏剧。或许恰恰因为受难，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个丹麦王子的悲剧，或是杜甫荡气回肠的诗篇，才以人生悲剧的壮丽使我们的灵魂升华。

我特别喜欢巫宁坤先生翻译的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作《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

整首诗充斥着夜晚与白昼、黑暗与光明、温和与狂暴、死亡与生命的对立，语言充满张力。

当时，狄兰的父亲生命垂危，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期望，准备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诗人用激烈的口吻劝解人们不要听从命运摆布，不要放弃活的希望。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从不避讳、不畏惧死亡。狄兰从小体弱多病，很多时候都是卧床在家。大部分时间，他只能靠阅读独自度过。他相信自己活不长，所以自称要创造一个“紧迫的狄兰”。

去年三四月份，行走云南。在南涧县东南5km处，有一片红色的土山，长时间被时光和雨水冲刷，形成了嶙峋多姿的土林。

当时因为半年大旱，土山上其他植被皆少的可怜，唯独仙人掌随处可见，一人多高，一树翘然百片横。

当时，我们一行人便感慨于仙人掌🌵超强的生命力。无需照管，只需一点点湿润的气息，它们都能生存下来。

看到仙人掌，看到巫宁坤，看到狄兰，就会感觉生活就是这样:

套用歌德的一句话，阴影越是深邃的地方，阳光也是越强烈。

越是苦难，越能开出绚烂的花。

纵然不堪，纵然丑陋，纵然短暂的只是昙花一现，也要生如夏花之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