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航海生涯（三） 生命之轻

海天一线

　　前几日惊闻噩耗，昔日一同船兄弟在印尼突遭变故撒手人寰。突闻噩耗瞬间，顿觉晴天霹雳，不敢置信！遂不禁五脏俱震，怅然悲怆！曾与其同船共事甚久，其人性情豪爽，做事侠肝义胆，待人谦卑恭逊，孰料年纪轻轻竟遭此不幸！不禁悲其命运多舛，黯然伤神！又感叹芸芸众生，万物刍狗，在这大千世界中，渺小得有如恒河细沙，宇宙微尘！人生匆匆几十年，不过如蝼蚁奔命，昙花一现。弹指一挥间，可以是永恒，亦可以是烟消云散。

我从事远洋航海二十载，既有那朝霞暮云的浪漫，也有惊涛骇浪的汹涌；既有与意气相投的同事结伴周游世界的开心，也有和同舟共济的兄弟阴阳两隔的伤怀。航海这个职业，对于单纯来自大自然恶劣环境下的挑战，尚可以运用高科技的航海手段进行规避，无论是台风侵袭恶浪滔天，还是暴雨肆虐冰冻严寒，对于勇敢的船员兄弟们来说，都可以凭借多年丰富的航海经验配合先进的助航仪器从容应对，可一旦面对命运之手捉弄下的疾病与意外，却只能是望洋兴叹！

我第一次干大副那条船，就曾遇到过一件令人扼腕叹惜的痛事。船上的铜匠（铜匠：轮机部人员，专门负责电气焊工作的工种）就因旧疾暴发而离开人世客死他乡。他在上船之前就患有较重的糖尿病，一直靠药物维持，上船后他对此事刻意隐瞒，估计是怕被知道后被辞退。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趁着年轻力壮在有生之年，能通过自己的拼搏，为儿女、为家庭多挣点钱尽份力而已。他在船上的工作一直是兢兢业业，有求必应，大家和他相处得也都比较融洽。可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体内隐藏的那颗疾病炸弹还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爆炸了。

刚发病那几天，由于体内有炎症从而导致他体温升高，估计他是在服用自己携带的抗糖药物没有显著效果后才来找的我（在货船上，大副负责保管船上医疗物资，充当船医），他告诉我说，他最近几天有点感冒发烧了，想吃点消炎药缓解一下。我当时也没在意，目测他也一切正常而且还能照常参加机舱的工作，于是就给他拿了点消炎药。几天过后，他仍然在正常参加机舱的日常工作，而且谈笑风生，毫无半点病态，下班在餐厅吃饭时，还和同事们互相开着玩笑，吹着牛皮，怎么看也看不出是有病的样子，可谁知，这一切都是表面的假象。

一天早上，他没能按时到机舱去上班，给他房间打电话也无人应答，轮机长安排一名机工去他房间叫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轮机长立即将这个情况通报给了船长，船长立刻叫上我一起到铜匠房间查看。这时他经过被人呼喊，已经苏醒过来，我们询问他有啥不舒服的地方，为啥会突然昏迷，他仍然面带笑容说，他没啥大毛病，不用大惊小怪的。当时那条船第二天凌晨就要抵达非洲的加纳，我们都对他说，为了安全起见，等明天靠泊后安排他去医院看一下病吧。可谁知，那个时候的他可能是怕自己病情暴露，从而导致无法继续在船上工作，所以坚持不下去检查。整个白天，轮机长安排了机舱实习生去他房间照看他，与他交好人员也陆续前来探望，并劝说他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他当时的状态也还挺好，而且就是一口咬定不同意下地检查。晚上，他的工作直属领导大管轮下班后再次去跟他沟通，跟他摆明了利害关系，最终他终于同意第二天靠泊后就下地去医院检查身体，大管轮在他房间同他聊到夜里十点多才回去，可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当天后半夜船靠泊妥当，天亮后代理带领着港口官员正在船长房间办理检查手续，大厨去铜匠房间给他送早餐，可谁知进去后却发现，他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大厨急得赶紧通知了船长，船长马上告诉代理赶紧安排急救车过来抢救。急救车来后，大家把浑身软作一团的铜匠用担架抬到车上，眼睁睁地看着救护车闪着灯光疾驰而去。后来代理给我们传来消息：铜匠已不治身亡。

若干年后，我在另一条船上又遇到了一件突发疾病情况。那时我们船刚从非洲的贝宁开出来没几天，正在西非沿岸航行。一天深夜12点，我都已经睡着了，忽然床头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我知道这个点打电话基本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了。三副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我，已经过12点了，二副还没上驾驶台接他的班（船上二副值班时间是从凌晨0点到4点，再从中午12点到下午4点），他给二副房间打电话也没人接，让我赶紧看看吧。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拿上万能钥匙来到二副房间，进屋一看，他正躺在床上呆睁着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的虚空，而且我还闻到房间里一股尿骚味，我马上意识到他已经小便失禁了。他的眼睛虽然是睁开的，可无论怎样呼喊，他都毫无反应，后来经过测量血压，发现他的收缩压已经低到40。情况紧急，船上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船东，并紧急向最近的海岸搜救中心求助。好在我船当时所处位置周边是曾经西班牙所属殖民地，船上很快就跟搜救中心联系上了，他们已经第一时间安排直升机过来救援。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二副的命好，在我们船附近有一个小岛，上面生活着很多来度假的西班牙人，所以岛上医疗条件非常优越，当天上午二副就被直升机接送到岛上治疗了。从代理发给船上的后续报告中得知，二副感染的疾病是疟疾，如果再晚点送医院，基本就无药可救了，据说送到医院后，医生给他全身大换血，这才为他保住一命。我们后来在船上分析了一下，估计二副应该是在贝宁港口值班期间，被带病毒的蚊虫叮咬后而感染的疟疾。船东也从这次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以后他们旗下所有船舶只要是开往非洲国家，都给船上提前供应防治疟疾药物，并强制要求所有船员靠港前提前服用。说起二副这个人，他真是非常敬业负责，贝宁开航后那几天，他在驾驶台值班时就已经有症状显现出来了，总是隔三差五地发烧，他当时还以为是普通感冒所以就没当回事，后来我记得他在驾驶台有时候都冒虚汗了，可那时都没引起大家的重视，都以为是普通感冒引起的症状，所以他也仍然在坚持着值班，直到他昏迷的头一天，他还一直在坚守岗位，没请一天假休息一下。

我们这些可敬可佩的船员兄弟们啊，甘愿顶着恶劣的自然条件，冒着在疾病与灾难面前却可能被困于茫茫大海上孤立无援的危险，航行于这茫茫大海的风头浪尖，除了心中那份曾经的职业理想，更多的还是一个男人肩头上的担当。为了能让父母、妻儿生活得更好，他们不惜与自然抗争，与命运抗衡。

往事如斯，逝者已矣。仅以此文纪念曾经的船员兄弟。也愿所有在海上航行的船员兄弟们，顺风顺水，顺心顺意，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