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城市的上海姑娘和一张流氓照片

安静书艺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暂坐片刻,往事回忆</b></p> 那是一九七七年,正值文革后第一次涨工资,据说十多年都没涨了,限额比例只有总人数的40%。一级工资七八块钱,但那已经是一个月的伙食费了。认为自己有资格的工友们一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相互瞅着,算计着,请吃请喝,翻脸争吵,竞争的暗流明流汹涌澎湃。反正我工龄短没资格,又不想被师傅们当枪使,找了一个理由请了一个月的假,没想到很容易就批准了。我和老伍那时还是两个文学青年,崇拜高尔基,杰克.伦敦和马克.吐温,满脑子都是要去世界流浪的憧憬。我那会儿以工代干,负责厂里宣传,管着一套简单的照相洗印设备。我俩自制一个木箱,里面装着照相机,放大机,相片烘干机,背上死沉死沉的。偷偷拿着公家的设备干私活,我开始了自己第一次冒险之旅。我们想靠照相挣钱,支付我们的旅行的费用,那年我二十三岁。那时资讯很贫乏,记得有首歌很流行,新疆是个好地方,草原牛羊,瓜果飘香,于是我们决定去新疆。去新疆什么地方呢?我们手中只有一本《中国地图册》。进了新疆界第一个城市是哈密,那就哈密吧,反正是到了新疆了。想去乌鲁木齐,又怕跑的太远,再说大城市又不缺照相馆。两个被梦想燃烧,要行万里路的文学青年就上路了。在哈密下了火车。先挣钱就成了首要任务。在一个叫大行营的地方我们营业了一天,没人理我们。晚上住店,心底直发虚。有人告诉我们附近有个矿区叫辉铜山,那里人有钱,一月工资都一百多。我们一听眼都绿了。我月薪四十一块二,老伍在餐馆干厨师,服务行业才三十九块五。于是我们决定转战辉铜山。我一直以为辉铜山是个地名,如今上网一查,辉铜是一种特殊的铜矿名,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它的确切名称,当地人叫它辉铜山。辉铜山矿区在沙漠中间,交通工具是一列小火车,拉着十几个大罐子,每天从哈密往里面拉水,大概半个小时路程,车上挂着一节坐人的车厢,算是交通车。坐着这个小火车,在夕阳余晖中,我们叮叮哐哐的进入了漫漫沙漠深处的辉铜山。矿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生活区中间有一座高大的毛主席语录塔,有些像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只有这个塔四周,种了一圈树,据说土也是外面运进来的,其余这个大戈壁中间的矿区,再也看不见一点绿色。<h3> <h3><strong>图为一哈密铜矿</strong></h3></br>我们出来前,老伍托朋友搞了一张工农兵照相馆的介绍信,介绍我们出来照相是深入基层,为工农兵服务。那时候没有介绍信瞎闯,随时会被作为盲流,被民兵小分队抓起来。我们问了半天,最后找到了辉铜山矿区工会。工会干部审验了我们的介绍信,很热情的安排我们在矿区招待所住下。第二天,矿区工会还用大喇叭给我们做了宣传,说口内的照相师来矿区送温暖。新疆人说起自己自称口外。我们在矿区俱乐部门口扎了点,一天下来没什么人找我们照相。媛子就是这个时候闯入我们视线的。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长得很漂亮,身材修长,一条大辫子。人很活波爱笑,在矿区俱乐部工作,一天挺清闲。按现在的说法,她应该是这里的矿花了。女孩爱照相是天性。那时西安120胶卷拍一张,加印两张6×6厘米的照片,一共是六毛钱。我们给自己的旅程加了利润,八毛钱一份。媛子总在我们旁边转着,搭上话以后的聊天中,我被一个细节震动了。媛子说他爸他妈都是上海人,支援大西北来到了这里。她在矿区生,旷区长,十七岁了,没出去过,只在电影上见过大城市。那时夫妻一同在外地工作的,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去探望父母。坐火车到上海要五天五夜,票又很贵,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带他们兄妹三人回去过。我们也没去过上海,永久牌自行车,大白兔奶糖,上海手表,衬衫,那时上海在全国人民心中天堂一般。一个上海人的后代,在这个只有语录塔周围有一点绿色的矿区,生活了十七年的姑娘,没见过城市,简直不可思议。聊到最后,我们说明天不营业了,想出去搞摄影创作,问媛子愿不愿意做我们的模特,媛子一听说给她照相,兴奋的答应了。第二天,媛子带了一位女伴,我们走出了矿区。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我给她拍了一张全身照,把一望无际的沙漠地平线压的很低,她迎风独立于天地之间,身条婀娜,感觉很不错。太阳光下沙丘起伏,色彩金黄,仿佛充满了骚动的活力,我们这俩城里娃仿佛被摄去了魂魄。尽管我们很仔细,十二张照片不到半天就拍完了。那时我们每回总是想办法,把十二张的胶卷,挤吧挤吧的拍出十三张来,最后一张又往往不保险。多出这一张,我说再给媛子拍一张半身像。媛子突然调皮的提出,要带老伍的墨镜。那时候蛤蟆镜还没有进入中国内地,戴墨镜的女性只有电影中女特务。我总觉得老伍带墨镜有点装,一遇到外人,我就让他把墨镜摘了,说戴墨镜说话不礼貌。老伍把墨镜给了媛子,媛子把辫子拆了,一头秀发披下来。那时候女性不编辫子就是披头散发,出门是会被人耻笑的。媛子背着我们,小镜子让女伴拿着,感觉打扮好了,转过身来。瓜子脸,墨镜,披肩发,太阳余晖,感觉很美。一卷胶卷只给她的女伴拍了两张。其余全拍了媛子。当晚我们就洗出来,果然她的全身照和墨镜照都很漂亮,相纸只有十二寸大,我们就放了两张十二寸的大照片。在招待所借了一个镜框,镶了进去。第二天一大早媛子就跑来了,还给俺俩提了几根油条。看见照片可把她高兴坏了,左看右看没个够。我们商定,把她的大照片让我们用一个礼拜,用完照片送给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广告,我们只是说大城市照相馆,都是把最漂亮的女孩照片摆在橱窗里。媛子犹豫了片刻,经不住两张十二寸大照片的诱惑,答应了。镜框一摆出去,果然效果不一般,照片拍的是矿区之花,人漂亮,照片更漂亮,立刻引起了轰动。我们的手艺得到了印证,生意一下红火起来。当天就拍了十七卷。这里的人确实有钱,有的一家人就拍一卷。忙不过来了,俺俩也做了分工,老伍拍照,我负责暗房洗印。<h3> <strong>在新疆支边的上海青年合影</strong>大概是我们镜框展出的第三天,我熬了一夜洗完照片,大清早两个人正吃早餐,挣钱了,我们奢侈的买了两瓶凤尾鱼罐头,犒劳自己。推门进来三个小伙子,也不打招呼,拿起我们那个镜框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放下镜框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俺俩凤尾鱼夹馍,吃的正来劲,来看我们照片的人多,也没在意。晚上拍照回来,招待所的值班阿姨和我们处的挺好,她说校长的老婆来找我们,留下话让我们去她家一趟。我们问有什么事,她说不清楚,只说校长老婆有点肚子胀,让我们说话注意点。肚子胀在当地就是生气的意思。我们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这天高皇帝远的,还是少惹事为妙,就去一趟吧。中学校长也算个矿区名人,家很快就找到了,天已经黑了。我们敲门,开门的竟然是媛子。看见我们,吊个脸,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进里屋去了。校长沉着脸,招呼我们坐下,就对媛子她妈说了句你说吧。她妈开口就说,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家媛子拍了一张流氓照片。我俩一听就傻了,拍流氓照片?谁说的?说了半天,才知道是因为那张戴墨镜的照片。她妈也没见过照片,只是听人说,把她女儿拍成女流氓了。我们给她解释,在内地戴墨镜拍照很正常,她妈说只有电影上的女特务才戴墨镜,还披头散发。我们反复辩解,说我们没什么恶意。她妈不依不饶,说媛子他爸是校长,要顾及影响,你们还把照片放那么大,招摇过市,全矿区都知道了,唾沫星都喷到俺家门口了。俺俩真是有口难辩。大概看俺俩不像个坏人,又看了俺的单位介绍信。校长终于开口了,说算了,你们回吧,不要把照片再拿出来了。她妈还补了一句,说今天她哥带着几个人要去打你们,我死活硬挡住了。我想起上午来了那几个小伙子,原来是打架的,毕竟是年轻人,看了看照片,估计也不认为是流氓照,就走了。我们千恩万谢的走出了校长家。气不忿,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训斥过。这张照片的影响确实出乎我们意料,第二天大早就来了一群姑娘,七八个人都像是才洗过头,头发蓬松着,用手绢在脑后一扎。嘻嘻哈哈的,都说要看媛子那张女特务照片,她们也要照着拍。老伍的墨镜瞬间成了最时髦的道具。后来几天,几乎所有拍照的女性,都要戴着墨镜,来一张女特务的照片。<h3> <strong>70、80年代的墨镜时尚</strong>大概是去校长家的第三天。一大早,老伍出去照相了,我洗完照片,把定影液冲洗完毕,就把镜框里媛子那两张照片取出来,因为照片用胶水贴在衬底的白纸上,我就把照片泡在脸盆里,想把背后的纸清理干净。房间里摆着五六个脸盆,全是我洗好的照片,我用烘干机开始烘照片。媛子一个人悄悄走进来,我看见她,也没有好气,说你妈那么凶,你也不出来替我们说句话。媛子嘴一撇,俺妈把我骂了一上午。我说你没给你妈说,照片是你要这么拍的。她笑了,说你怎么不说?我说,我怕说了你妈能打断你一条腿。她抿嘴一笑说,还够朋友。我烘着照片。她坐在床边,两条腿前后晃着,看着她那两张照片泡在脸盆里发呆。突然,她趁我一转身,从脸盆里捞出那两张照片,扭头就跑。我一回头,看见照片不见了,就追了出来。喊了声你站住。媛子站住了,转过身,手里拿着那两张湿漉漉的照片。俺俩离得有十米远。我说,怎么,还偷呀,你妈说这是流氓照,你还拿它干什么?她说,这照片上是我。我说,咱说好我们用一周,送给你,结果才用了两天,就被你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媛子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一下,说我的照片也不能留到你这儿。我说,俺俩差点被你哥打一顿,你还好意思来拿照片?媛子感觉好像有些理亏,突然说,那我撕了它。我年轻气盛,也上头了,说行,你撕了。媛子拿出那张全身照,看了看,又看看我,眼神有点哀求,眼泪都快出来了。看我无动于衷,她缓慢的用手把相片从腰身中间慢慢的撕了起来,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点混蛋,不忍再看,扭头就往回走,临进屋门时我偷偷回望了一下,看见媛子像兔子一样飞快的跑了。晚上,我把这事给老伍讲了。老伍说你也太残忍了。你没看那天照片才洗出来,媛子手舞足蹈的样子,这肯定是她最好的照片了,而且十二寸,估计她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我说,他妈骂咱,她应该出来说两句,这张照片是她要这么拍的,如果咬死说咱拍流氓照,把咱赶出辉铜山,咱还不冤枉死了,人总得讲个理吧。老伍笑了,还爱好文学呢,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晚上,我睡不着,想着媛子那双祈求的眼神,估计这会儿把我恨得牙根发痒。睡到半夜,突然有了想法,胶卷底片还在我这,送给她,估计俺俩能和解。我把胶卷装进口袋里,跟老伍换工,他暗房洗印,我去拍照。我们已经在矿区声名显赫了,中午晚上都有人请我们到家里吃饭,不去还不行,还排起了队。俺俩也忙得不亦乐乎,却再不见媛子人了。<h3> <strong>哈密矿区的蒸汽火车</strong>工会主席来找我们,说矿区组织的学习班干部去敦煌旅游,希望我们也能去,在敦煌给他们拍些照片。我是读过报告文学《祁连山下》的,为艺术献身的敦煌第一任院长常书鸿是我的偶像。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辉铜山离敦煌不太远,当天能打个来回。一大早上了矿区包的公共汽车,发现媛子也在车上,见了我俩仿佛不认识一般,老伍直给我撇嘴。到了敦煌,大家排队要拍照,我把相机给了老伍,说我先抓紧参观,一会儿来换他。我喜欢美术,在莫高窟中流连忘返。突然发现不远处,媛子也是一个人在转。我怀疑她是等我,等她转进一个洞窟,我跟了进去。她转过身看见我,瞪了我一眼,说我替我妈给你说一声对不起。我笑了,我说那天把照片扯了吗?她用手比了一寸长,说扯了这么长个口子。我说,那天算我犯浑,逼你撕那么漂亮的照片,关键让你妈给骂糊涂了,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人了。她说,看你那个凶样儿,我怕你再追着我要照片。我从兜里掏出那卷胶卷说,这一卷全是你,底片给你吧。媛子接过胶卷,说其余的你也不给我洗一张。我说,你又没给我钱。媛子说,一看就是资本家。我也笑了,反正那时候的教育,无产阶级最革命,有钱人都是坏人,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我笑着,又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照片,全是六寸大的,她翻看着,眼都笑眯了,说这么多,我比资本家都阔气了。看完了她有点感慨,说还是戴墨镜那张最潇洒,这些照片我要保存一辈子了。有人走进来了,我们又装着不认识似的走了出去。那天回辉铜山的路上,在茫茫戈壁,我们看见了海市蜃楼。在天际真真切切的城市,全汽车的人都疯了一般,喊着叫着,为真的假的争论着,还去问司机,说你整天在这条路上跑,你说真的假的。司机笑眯眯的就是不回答。汽车在海市蜃楼中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这辈子我就见过这么一次,真是天地奇观。第二天我们离开了辉铜山。两周时间,我们在辉铜山挣了八百多块钱,成土豪了,腰杆硬了,心还被文学梦燃烧着。于是把照相的箱子存到了哈密。坐汽车翻越天山,来到巴里坤草原,骑马,探访哈萨克族的毡棚,喝当地人的奶茶,吃牧羊人的手抓羊肉饭,只有米和红萝卜,却没有羊肉可吃,疯玩了半个月。和新结识地质队员一块包饺子,老伍好好显摆了几天厨师手艺。地质队长也是个上海人,我们聊起了媛子,十七岁,没有实地见识过城市的上海姑娘。他说很正常,他工作在乌鲁木齐,妻子在上海,过着一年相聚十二天的候鸟生活。他说外国记者曾经很诧异,问毛主席,中国火车上为什么总是人满为患,中国人爱旅行吗?毛主席说,我们还没有解决牛郎织女的问题。后来,每想起这件事,总会想起轰轰烈烈的支援大西北,献了青春献子孙的那一代人,总觉的恍恍惚惚。和那次经历的海市蜃楼一般。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不知道媛子是否走出了那座矿山,走出了那片被戈壁封锁,精神封闭的桃花源,是否还保存着我们给她拍的那张有故事的流氓照片。<h3> <strong>新疆哈密美景</strong>❖文章来自作者真实经历照片来源于网络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MBJxzGQkQZ_jSPRkV3G-FQ"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