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物手记（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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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一定时间，慢慢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该见的见了，该想的想了，这世界、这人生，还有什么可新鲜的？！

该去的地方，去的也差不多了。就算还有很多地方没去，比如说塔希堤岛，比如说阿尔卑斯山，比如说南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同在一个小小地球，到过这里，等于去过那里，差异肯定有，但无非同样都是些山川湖泊、森林草地、雪原冰峰，同样都是些城市、村庄、人。

“物”是这样，“人”也莫过于此。正像我过去曾说过的，何必要去打听别人的事情呢？你在想什么，别人也会那么想的；要了解别人，去了解自己就可以了。

一切似曾相识。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小一个地球。

可这正是要命的地方：

在地球——请原谅我的狂妄和无知——我怎么再也找不到一个新鲜去处，我怎么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一株植物、一块顽石，吸引我？！

倘若一任这种情况继续，人没了精气神，会变得颓废厌世。

这当然要不得。

我的想法是，既然还活着，尚未决定立即去死，那么，就要活得多少还有点意思。

活得还有点意思，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通常，人到了这个份上，那个“别人”，早已被他省略，他的视野里，只站着自己；甚或，连这个“自己”，有时也被自己模糊掉。但凡他这么做的时候，此人的灵魂，便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是的，既然还活着，光有一副躯壳可不行，这躯壳里面，得有一个活灵活现的“灵魂”，才算真的活着！

于是，借助现实，借助这生命曾经体验的一切，假想一个地方，比如茫崖，把它描绘一番，以此来吸引自己，让自己灵魂有所依，有所寄托。

这样，我安定了许久。

我不知道，如果七月，我不去那里，不把谜底揭开，情况会是怎样。

茫崖，不过如此。

我百般描绘的那个地方，既没让我完全失望，也没让我对未来怀有更深切的期待。

我尝试过让自己的灵魂寄托于所爱。比如说，去爱一个人，去爱帕隆藏布江的一块石头。

这个人，可以是自己的亲人，可以是自己的爱人，当然，也可以是随便在哪里偶遇的一位异性。

之所以必须是位异性，个中原委，过来人都是清楚的。最近从新疆回来，因甘肃出现疫情，绕道祁连山脉，沿路的风光，让人忘记了长途旅行的疲劳，不时给人一阵惊喜。于是回来写了首诗，题为《祁连山，请给我一个收信人的地址》。

祁连山，我要留下来

直到碰见一个以后我能给她写信的人

祁连山，有没有

这样一个牧羊女

……

这是我的妄想，想碰见一位纯朴美丽的姑娘，演绎一段久违的爱情故事，让这平庸琐碎的日子活色生香，让这死水微澜的心灵之泉碧波荡漾。但这只限于想象，只限于写首歪诗。我是过来人，已不再年轻，现实中，别说遇不到这样的美事，即使真的遇见了，你还能把它演绎下去？！你旁边有个人，如今想的更多的，是让她幸福安好，而不是伤害。再说，你去爱一个牧羊女，既然人家对你一心一意，你就得替人家负责，可你咋负得起这个责？！所以，诸如此类的浪漫之旅，年轻时走过了，现在就不能再走，它只能起于想象，止于想象。

我的亲人，我所爱的人，他们固然在我的生命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但是，他们并不完全了解我，我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他们无法解决我的问题。时至今日，我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真正帮上你，不管他们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多么美好。

慢慢地，我开始明白，于这个世界而言，人最终只能独自面对；面对的，不是自然万物，而是你真真切切的内心，你实实在在的生命。它可能停留在那里，也可能说跑就跑了。你会想一些过去从未想过的事情。就这样，生活悄悄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只与你有关，你的力量，你的心态，你身体的某个细节，比如说牙齿。虽然你不愿意承认，虽然你不服气，你有一口铁牙，但当你非得使用牙签的时候，或者，当你对食物的软硬有所选择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

“原来我这是老了。”

如果有人告诉我，什么才会让一个老之将至的人，感到新鲜，我会非常感谢他。当然，你可以说黄瓜、水果新鲜，森林里的空气，冰山脚下的草原河流，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新鲜，还有什么星空，什么远方。如果我说，我就想找回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你会说这个人老都老了，咋还这样矫情。但高尔基说，没有激情的生活，就像没有香味的玫瑰花，难道激情与魅力，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吗？对什么都不再有新鲜感，对什么都不稀罕，不是这世界出了问题，我知道的，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果真是“平平淡淡才是真”吗？不，那个“真”，远非一个“平淡”就能替代的。那个“真”，在人的生命里，在世间万物里，隐得太久，藏得太深，我没找到，或许，你也没找到。

2022.8.1 御龙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