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麦儿黄

朝霞

<p class="ql-block">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明月夜,矮草房。今年的农历八月十四是母亲去世十周年的纪念日,如果生命有轮回,母亲已经是一位十岁的小朋友了,该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但梦中的她仍然是十年前的样子,甚至更早。梦中清冷的月光下,母亲正一叉又一叉地把麦草从那一扇小窗喂进仿佛永远也装不满的草房。她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不用说,也不用看,我知道她一定是白天在地里或者场上忙了一天,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拉草了。她一定是戴着用头巾的一角折成的口罩,满脸汗水,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p> <p class="ql-block">  醒来正是夜半时分,明月高悬,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刚刚实行包产到户的时候我十二岁,刚上初中。两个弟弟分别是十岁和七岁,还是小学生。父亲在南湖轧钢厂当库管,经常不在家,母亲就成了那十几亩责任田的实际责任人。不论春种还是秋收,不论浇水还是除草,总能看到她在那里劳作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每年春天,春节的脚步还没走远,母亲便开始做播种的准备。她赶着毛驴车将发酵好的农家肥一车车送进地里,整齐地堆放,等待浇水时再将它们均匀分散。如果说每块土地是母亲精心构思的一首诗,那一个个粪堆就是重要的标点,有了它们,诗篇才更有生气和活力。早春时节,春寒料峭,粪场里的粪还没有完全化冻,需要用锄头一下一下刨下来砸碎装入车子。母亲吃力地做着这一切,汗流浃背。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常常无法理解。现在想来那时是多么的不懂事啊!。</p> <p class="ql-block">  夏天是庄稼生长的季节,也是母亲和杂草斗争的季节。曲曲菜、狗尾草、野燕麦、猪秧草、拉拉藤……各种野草不屈不挠地和庄稼争夺养料和水分,母亲便不停地和它们作斗争,从薅草到拔草,再到捋燕麦。整个夏天母亲的手总是沾着各种野草的汁液,五颜六色,也带着野草垂死挣扎时给她留下的累累伤痕。看着母亲小手指侧面拔草时勒出的深深印痕我很奇怪母亲怎么不疼?现在想来,那时是多么幼稚啊!</p> <p class="ql-block">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母亲最辛苦的季节,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还是小事,最折磨母亲的是麦草过敏。母亲对小麦芒严重过敏,只要一接触就起一层密密的小疙瘩,奇痒难忍,痛苦万分,普通的抗过敏药膏根本不起作用。天越热越严重。尤其是汗一出,那些被抓出血的地方更是又痒又疼,痛苦成倍地增加。那时母亲只要停下手头的活就只有一件事——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身体。指甲磨秃了就用刷子刷。过敏最严重的小腿和脊背常常血迹斑斑,脚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依然抵挡不了难忍的痒。因此常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我们看着心疼,就劝母亲尝试别的办法,比如用花椒水洗,用盐水泡。你可以想象热热的花椒水或盐水浇在伤口处的那份钻心的疼。母亲常常咬着牙,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即使这样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接触麦草仍然会痒。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种办法——远离麦草。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母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麦收季节更是不可或缺。所以母亲只能一年又一年忍受这种折磨,就如怀孕的女人无法逃避翻肠倒肚的孕吐一样。母亲就在劳累和过敏的双重折磨中一年又一年地用自己的辛劳和痛苦经营着自己的家,守护我们长大。那时只觉得母亲太能忍,太厉害。直到成年以后我才终于懂了母亲的能忍就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的最好诠释。</p> <p class="ql-block">  有人写文章这样描写麦收:“鸡叫三遍,迎着薄雾晨曦,踏着晶莹的露珠进入麦田,手揽、挥镰、脚钩,动作娴熟;搭腰、扎捆、立堆忙而有序。少时,麦捆排立田中,如那守疆的哨兵。”在作者笔下割麦子似乎是充满诗意的劳动,但留在我心里的永远是母亲的辛劳和痛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今天出城去,又见麦儿黄。看到一层层的麦浪在微风吹拂下起伏摇摆。如烟如雾的麦芒发出轻微的炸裂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成熟的庄稼特有的香味。麦收季节到了。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麦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她左手把麦,右手挥镰,在“嚓—嚓”的声响中,齐腰高的麦秆应声倒下。随着母亲的奋力前行,割倒的麦子在母亲身旁铺成一条金色的小道,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汗水在母亲脸上肆意流淌,有时流进眼睛里,她也只是随手拉起头巾的一角擦擦,不肯轻易停下手头的工作。因为她常说“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所以总是争分夺秒起早贪黑,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粮食颗粒归仓。我跟在后面搭腰、扎捆。看到母亲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又晒干,晒干又湿透,留下清晰的白色印迹证明着她的辛苦。一个上午一地的麦子变成一个个麦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母亲也常常累得直不起腰来。</p> <p class="ql-block">  其实“割麦”仅仅是麦收的第一步,俗话说麦收有五忙:割、拉、打、晒、藏。每一项都饱含着农人的汗水。打场也是那时的重头戏。每到那天,我们都会全家齐上阵。清晨将场上的麦捆一个个散开,在整个场面铺成一个大大的圆形让太阳暴晒。中午时分父亲套上两匹马拉着大石滚子开始对干透的麦子进行反复碾压(打场)。父亲站在场中间,右手举着马鞭,左手握着缰绳。指挥两匹马以自己为圆心,以缰绳的长度为半径,不停地转圈。缰绳在父亲手里一会长一会儿短,两匹马便在父亲的牵引下画着一个又一个同心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麦秆碾成细碎的草屑。打场是孩子们很喜欢的劳动,可大人很辛苦。父亲是一个乐天派,在艰苦的劳动中也能找到乐趣。打场时他是主角,在烈日的暴晒下,他顶着破草帽,在场中间高举着马鞭,抖动着缰绳,喊着各种口令,有时还要高歌一曲。母亲拿着木叉或扫帚随时把蹦到远处的麦粒和麦秆扫进来,使场面始终保持一个标准的圆形。我们姐弟三人躲在麦垛的阴凉处吃着西瓜、杏子,瞌睡了就在麦草堆里睡一觉。下午太阳落山,山风下来,一场的麦秆已经成为混杂着麦粒的碎屑,父母开始扬场。一叉又一叉,一锨又一锨,在无数次被扬起又落下的过程中,借风力吹掉壳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扬场也是辛苦的活儿,同一个动作重复无数次,扬场的人会腰酸脖子疼。等到一粒粒金色的麦粒从草屑中分离出来,父母已经筋疲力尽。那时就该我们三个上场了,我们要用小口袋一袋一袋将干净的粮食背回家里。我和大弟弟每次可以用编织袋背半袋,小弟弟只能用枕头芯做口袋去背。场离家比较近,我们三个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任务,这时母亲的晚饭也做好了。借着月光吃完晚饭,母亲磨镰刀,我们便胡乱找一个地方沉沉睡去。为了给第二天的打场腾地方,父母常常要在月光下去拉草。那时麦草是牲口冬天的主要食物,每家都要储备。</p><p class="ql-block"> 看着父母这样辛苦,我曾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一定不让母亲再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辛劳;在麦收季节一定让母亲远离麦芒,只在远处欣赏麦浪滚滚映碧空的美好景象;骄阳似火的中午让父母坐着小板凳在树荫下享受微风吹拂的凉爽……</p><p class="ql-block"> 现在这一切都可以实现了,可惜我的父母却永远地离开了。我只能站在田边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