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想做个讲故事的人。</p><p class="ql-block"> 这听起来可真简单。</p><p class="ql-block"> 我想做个讲好故事的人,讲好故事,给很多人听。</p><p class="ql-block"> 大抵便不会有人先去想这事究极是简单还是困难了,怕是要问我,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或许问的人觉得这简直是个不能更简单的问题了,于我确实是很难。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思虑半晌,只能尴尬地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凡事总要有个因果,人人都道这寻常得很,做事必有做事的因,若有人说她做事全没有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一粒种子在心里钻根拱芽,扎进血肉里,扎得有点疼,又使人偏执得觉得就这点疼让她活得挺痛快的,旁人大概是要觉得她疯了。</p><p class="ql-block"> 我是不曾中举的范进。未得果,人先癫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果便成了因,因便成了果,我因想写便写,因写了便更想写,踽踽茫茫,埋了头跌跌撞撞只顾一头撞进看不清的迷雾中,顾不得看自己奔向何方,害怕看清了便再没愿做个无头苍蝇的半点勇气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答不上这个问题便也不能全算作我的错,这也算是古往今来难解的三大谜题之一了——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活着为何?</p><p class="ql-block"> 你瞧?别人问你做一件事的原因似乎很简单,问你十件事的原因似乎也简单,可若问你这辈子做的每件事是为何?这辈子是为何?那便不能轻易作答了。</p><p class="ql-block"> 可我们的一辈子不就是由一件件事组成的吗?像荒原的一粒粒沙子,组成了整片浩瀚沙漠,你要的是大漠孤烟,还是长河落日,在这一粒粒沙子从生命的沙漏中决然不回头地滑落之时,便决定了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问自己,做一件事是为何,是不是没有那么简单了?</p><p class="ql-block"> 是以我从不敢想。</p><p class="ql-block"> 滴滴嗒嗒,沙漏昼夜不息,绞毛巾似的从一个人的身体里绞出沙砾来,淌出一条苍老的长河,人的躯体被它绞得皱巴巴。许多模糊的面庞,依稀的话语,融在沙海长河中了,连个声响也没。它们像岚间薄雾一样稀薄,一吹就散,像是被挂在空中风干褪色的脸谱似的,生命荒芜的风在吹,吹得这些破旧在时光中的脸谱发出老旧黄纸脆裂的声音。我有时听着这声音就心悸,只觉得一粒粒沙子此刻正敲落在我赤裸的脊椎上,把我吹成一串骨头做的发出低哑呜鸣的风铃,又耐心把这微不足道的呜鸣也埋葬。</p><p class="ql-block"> 我也是白纸透光般蒙昧的天光下正在风干褪色的脸谱。</p><p class="ql-block"> 我想牢牢抓住些什么,不能是沧海或桑田,那太易逝了;也不能是日月与星辰,那太遥远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抓住些什么,在人生孤旅中,它是我身侧的影子,它是总落在不近不远的树梢的月亮的窠臼,总让你以为它在等你抓住它,总让你以为你可以抓住它。</p><p class="ql-block"> 天地这么大,风总是正劲,路总是茫然未知,我能抓住的只有一支笔。</p><p class="ql-block"> 像小王子爱上了星球上的一朵玫瑰,我爱上了我的那朵玫瑰。</p><p class="ql-block"> 我爱它,是因,也是果。</p><p class="ql-block"> 我爱它,它便是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玫瑰了,我爱上它身上属于我的那部分。</p><p class="ql-block"> 我是一个捧着碎瓷片的人,有了一朵属于我的玫瑰,天地还是那样大,风还是正劲,路还是茫然未知,我有了一朵属于我的玫瑰。</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做个完整的瓶子。</p><p class="ql-block">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我这写的是什么文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说文字就是我的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吗?</p><p class="ql-block"> 你看,这篇文章我并没有想好究竟要怎样写下去,我在与文字和解,我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尝试与文字和解了。两个月里我没有写过任何文字,我爱它却也因它疲惫,它就像寄生在我骨血里的一朵花,它太过娇艳,我却日益残破。我有时怀疑自己不能为它提供足够的养分,有时恰又觉得我的大脑充斥着太多灵感几近爆炸,却没有一种养分是我的这朵玫瑰需要的。</p><p class="ql-block">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我恐慌又错乱,驭马人失足,猎鹰人失臂,大抵如是。</p><p class="ql-block"> 于文字,于我的这朵玫瑰,我自傲又自卑。</p><p class="ql-block"> 我自傲,在我幼时未尝察觉喜欢文字之时,我便有能力从心所欲地写;当我发现我喜欢写字,以写字为寄托时,它也从未让我失望。我提笔,便如一个精通剑术的剑客执剑,从未体会过力有不逮。我从未刻意习得如何去写,好像我生来便会写。是以我自傲,我热爱之事,便恰是我擅长之事,何等幸运!</p><p class="ql-block"> 我自卑,这份馈赠似乎来得太过轻易,让我觉得我不曾为它真正沥血蹈火。我经常有种奇怪的想法,也许现在我之所以能如此洋洋洒洒地写,怕是因为我脑中有一只寄生虫,是它擅写,并非是我。我惶惶然不可终日,十几岁时害怕二十几岁我便再写不出从心所欲的文字了,二十几岁又害怕我三十几岁写不出有灵气有水汽的文字了。</p><p class="ql-block"> 杞人忧天、尾生抱柱皆是我,鲜衣怒马、患得患失皆是我。</p><p class="ql-block"> 我于文字偏执得很,敏感得很,我可爱自己如爱神明,也可恨自己如恨桀纣。我爱自己灵感乍现时的文思泉涌,爱自己诗词典故信手拈来时的流畅,爱自己随心所欲任情感随文字尽情流淌时的快意,可也受不了自己下笔时的犹疑,受不了自己斟酌用词时的迟缓,受不了自己有时也需要时间去斟酌与摆布文章架构,而非一笔勾勒、一气呵成。</p><p class="ql-block"> 我知自己妄自尊大,甚至对自己刻薄苛求,可唯有我还能自如轻快地提起一支笔,才让我觉得纵是阒寂暗夜,万顷海面,乌云翻涌,犹有一豆灯火。</p><p class="ql-block"> 它于我不是一餐一食,一饭一蔬,它是我餐食饭蔬的平凡生命中唯一的英雄幻梦。</p><p class="ql-block"> 它是白日焰火。绚丽是它,天地亦寡淡。</p><p class="ql-block"> 我展翅而起九万里,以万里层云为侣,携清风明月遨游,以鸟的视角俯瞰寰宇,黄河不过是蚯蚓一条,高山脊岭不过是我掌下裂纹,我自闪电钻入天的裂缝,又随雷声赐甘霖予荒芜。我溺入湍流大川,呼吸水,揉碎云,海面以上的世界不过是另一个海底,天上的明月便是海底蚌母孕育的珠,十五日开蚌壳,十五日闭蚌壳,皆是随我呼吸的起落,潮汐往复不过是我眸起眸阖。我是马闻到的泥土的咸腥,也是风被树枝撕裂的伤口,我是一切“有”,也是一切“无”。</p><p class="ql-block"> 我用笔画出了一个我,它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失去它。</p><p class="ql-block"> 有句很心灵鸡汤的话:“太过在意的事,终将会摧毁你。”</p><p class="ql-block"> 放在万事万物大概皆准。</p><p class="ql-block"> 我的头脑像一只充电过满已发出警报的电池,身体这个容器却破旧不堪,许多电流在我的脑中碰撞,我想写字再快一点,再好一点,再写出更多大脑中的想法来,终于我这电池与容器的不兼容性达到了极致,自傲与自卑轮番上阵,各自叫嚣,像是上帝与路西法之间的浴火对决,他们都是我,却是如此水火不容。</p><p class="ql-block"> 我想我终究要被我这了不起的英雄幻梦压垮了。</p><p class="ql-block"> 有人和我说,如果一件事让我感觉疲惫,那就放弃它。不要做这件事,看看会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我真惴惴不安,我害怕这支笔一旦停下,我大脑中那只在我写字时操纵我的身体的“寄生虫”就不见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换一个人寄生,我就永远失去我的那朵玫瑰了。</p><p class="ql-block"> 这真可怕。</p><p class="ql-block"> 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小王子》这么贴切?整个星球的养分都不够供给它爱的那朵玫瑰时,该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 小王子陪他的玫瑰看了最后一次日落,坐上小小的飞船,飞进了宇宙。</p><p class="ql-block"> 也许我也该暂时离开我的这朵玫瑰,我很舍不得它,可是我也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大脑与身体、理想状态与现实条件的神魔大战,在这场斗争中,我既不是光明的上帝,也没勇气做决然下坠的堕天使,于是干脆闭眼做了个落跑的懦夫。</p><p class="ql-block"> 我想暂时逃开,逃进一个没有文字的世界,会怎样?</p><p class="ql-block"> 我像小王子,给玫瑰浇了最后一次水,看了最后一次日落,讲了最后一次话。</p><p class="ql-block"> 坐进小小的飞船,飞进一个没有玫瑰的没有光的宇宙。</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我过去两个月做的事,也是写这篇文章的由来。</p><p class="ql-block"> 我坐着小小的飞船,飞到每一个没有玫瑰的地方,我真的没有那么疲惫了,我长年因为电流过载而滋滋作响的大脑终于安静,也不再与不堪其负的身体针锋相对。离开了我的玫瑰,我发现这宇宙到处都有玫瑰,每朵玫瑰都很美,可我还是想念我的那朵玫瑰。于是我想我为什么爱我的那朵玫瑰?为什么爱且疲惫?又为什么经常觉得爱它与爱自己不能兼容?我越爱它就越对自己不满意,迎风执炬,终有灼手之痛。我终让自己如同临崖而立,不得不落魄逃离。</p><p class="ql-block"> 我在宇宙中游荡了两个月,看不一样的文字,看不一样的风景,看不一样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想我一定不会一直是这种状态,一定有一天会找到答案,或是和解,或是远离,若不能和解也不愿逃离,那就飞蛾扑火,孤注一掷,我不敢遑论我爱它胜过爱自己,但可以说我爱它就像爱自己。</p><p class="ql-block"> 天平的两方势均力敌,我不知这艘沉溺在黑暗中的飞船会驶向何方。</p><p class="ql-block"> 我茫然失措。</p><p class="ql-block"> 我无处停泊。</p><p class="ql-block"> 我想这漫长的旅途也许只有看不见的来处和同样看不见的去处,我依赖的那个小小的岸屿,我也未必有勇气再停泊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世事就是这么神奇。突然在某一天某一刻,我就与文字和解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大脑不再恨身体的迟缓,身体也不再鄙夷大脑的斥令,也许是明白了把我逼疯依赖着我的大脑与身体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按照“二分心智”的理论,他们大概意识到把对方逼死也不能独占我的身体。于是英雄幻梦与一饭一蔬在同张桌案前坐下握手言和、各守一隅,那只“寄生虫”不再以终日啃食啮取我的脑汁为乐,我久违地放松下来。风正清,天正晴,这样好的风和天,若我是画家,我一定将它绘成名画;若我是音乐家,我一定将它谱作名曲。</p><p class="ql-block"> 可我不是画家,也不是音乐家。</p><p class="ql-block"> 就算我是画家,我是音乐家,我还是最想把它写下来。</p><p class="ql-block"> 风吹得我的眼睛痒痒的红红的,太阳晒得我的眼睛痒痒的红红的。</p><p class="ql-block"> 我想我的那朵玫瑰了。</p><p class="ql-block"> 狐狸说:“想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p><p class="ql-block"> 我看清了我偏执的自傲,和偏执的自卑。</p><p class="ql-block"> 我又看清了阒寂海面等待我的那一豆渔火,它一直在等待我,又或在诱惑我。就像总落在不远不近的树梢的月亮的窠臼,也许你走近了,它又落在下一个不远不近的树梢了。</p><p class="ql-block"> 我依旧惴惴,依旧如捞水中月,如触镜中花。</p><p class="ql-block"> 去他的,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不是么?</p><p class="ql-block"> 我确如尾生,求之不得,甘之如饴。</p><p class="ql-block"> 我张了帆,臂为弩,舟作箭,我是大海上一叶不能失了准头的孤舟,向箭靶的红心而去。</p><p class="ql-block"> 你好,我的玫瑰。</p> <p class="ql-block"> 我是怎样突然和解的,这说来很杂又很有些玄学,离开了我的玫瑰,我似乎自由畅快地想了一些其它天马行空的事。美学成为一个概念之后为什么越来越不“美”了?诗词的“隔”与“不隔”到底是什么?中国文学适宜套用西方框架进行鉴赏吗?小说的现实性和虚构性到底哪个更重要?按照黑格尔的二分心智,是不是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我并不孤独?到底存不存在“第一推动力”?</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人。乱七八糟想了一气,独独不想文字,偏偏一气糊涂拳,打得我和文字之间和解了,搞得我自己都是懵的。</p><p class="ql-block"> 真奇怪,我说不清的事,经常写着写着就写清了。就像我为什么爱这朵玫瑰,我想了很久,也只是个大概的感觉,却在写的时候愈写愈清晰,愈写愈明朗。</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想把我在这没有玫瑰的宇宙中游荡的两个月想了些什么写出来。没有架构,没有梳理,是边思索边写的,更希望能在写的过程中将一些我有所感觉却并不明晰的疑问写清。</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由来。</p><p class="ql-block"> 至于这通篇的“你”,在我写下第一个“你”的时候也在暗自诧异,我究竟是在和谁说话呢?</p><p class="ql-block"> 写到现在,我又回答了自己一个疑问,我在和文字说话。</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我说的我总是想不透说不清,却总在写的时候想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我既非以情入画赏心悦目的画家,也非谱情入曲绕梁三日的音乐家。</p><p class="ql-block"> 我既只有一个烂笔头,便写一封情书给你吧。</p><p class="ql-block"> 我的玫瑰。</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篇情书</p><p class="ql-block"> ——与你和解。</p><p class="ql-block">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永恒开战时,你是我的军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