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叮叮叮叮……”,闹钟响了。</p><p class="ql-block">我赶紧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着按下止声按钮。</p><p class="ql-block">“天还黑着那”。</p><p class="ql-block">母亲嘟囔了一句。</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背景漆黑一片,却有一小片月光透过窗户玻璃投射进来,洒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像是撒上了一片白花花的霜。</p><p class="ql-block">冷啊。</p><p class="ql-block">被窝里温暖的很,伸手关闹钟时,碰着被面,却是凉嗖嗖的。</p><p class="ql-block">昨晚向母亲宣布了:“从明天早上开始,我要跑步了。”</p><p class="ql-block">学校宣布了一个通知:要各班组织晨练小组,搞接力比赛,每个人每天跑步的距离要加起来,最后看看哪个班可以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当然,是自愿的,老师宣布时,底气都不足。对于我们这些一年级的小孩,在这个寒冷的清晨,能否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跑步,实在是残酷的抉择。</p><p class="ql-block">阿伟、小建、大头、还有我,经常放学后一起打球的四个人,被这个颇有新鲜感的通知所吸引,而且,可以去见毛主席,所以,我们四个人一商量便报了名。</p><p class="ql-block">我摸索着揭开被子,将床头准备好的毛裤毛衣穿好,贴着皮肤的单裤和衬衣煞凉煞凉的。</p><p class="ql-block">“我跑步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穿上球鞋,和母亲小声说道。</p> <p class="ql-block">楼下寂静一片,没有狗叫,也没有鸡叫。70年代初期,这些动物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是看不见的。一阵风过,浑身一个机灵。月亮的光照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投在地上的树枝影子不停地晃动,让我心里生了些惧意。</p><p class="ql-block">我抱着双臂,缩着头,一边跺步,一边哈气。不一会,隔壁门洞里一个影子窜了出来。阿伟竖着衣服领子,缩着头,带个毛线帽,手上套着一副手套,全副武装地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月光中,我们看不清彼此,两人被寒风吹着,抖抖地寒暄了几句,便一起小跑去找约好的小建和大头。</p><p class="ql-block">第一天的跑步开始了。我们从没有想过,从这时起,我们的跑步持续了五年,直至小学毕业。</p><p class="ql-block">几个小男孩,就着小孩子的新鲜感、怀着极易被“煽动”的童心,开始了“去往”北京的跑步。我们在马路上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止不住的新鲜感让我们一会冲刺,一会慢跑,累了就停下走路,等后面的人上来再跟着跑。就这样,我们跑跑停停,一会,天开始亮了。马路上偶尔有一辆自行车路过,那是下夜班的人,响脆的铃铛声从身后传来,骑车人超过我们时会扭头回看我们一下,他一定会想:“这群小孩子,起那么早。”而我们的内心却是自豪,觉得我们很能干,其他同学在睡觉,而我们已经在跑步了,心中有数不清的开心。</p><p class="ql-block">在整个早上的跑步中,我们快快慢慢,跑的总是断断续续的,甚至在最后快要结束的时间里,我们累的只能缓缓步行。</p><p class="ql-block">几天下来,我们有了变化。跑步中,我们难得再逞强了,速度慢点,但是总可以持续地跑,一会冲刺一会漫步,会让人很累,而持续地慢跑让人心有余力,可以坚持到最后。在最后的时刻,我们还可以发动一场短跑竞赛。</p><p class="ql-block">一个学期下来了,我们完成了1000公里,老师宣布我们完成了“接力赛”,当然,我们没有真的去北京,去见毛主席。</p><p class="ql-block">我们有了很大的收获。我们跑步的速度快了,跑步变得有节奏了,每天早上还可以余下半个小时到学校的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我们精力充沛,跑步成了我们少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p><p class="ql-block">在今后的时光中,我们的队伍有时壮大,有时减员。有的同学实在很难起床,很难坚持跑步,尤其在冬天。有的同学却在家长们反对下停止了跑步。一些新加入我们队伍的同学,希望我们能上门叫他们,在香香的梦乡里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击碎的感觉是非常痛苦的。五年里只有我们四个人自始自终持到了最后。</p><p class="ql-block">小学毕业后,我们便进入了竞争时代,初一在小学“戴帽子”,学校组织了快班,冲刺参加全市的统考,然后根据成绩选择初中学校。我们的跑步不得不停下来。</p><p class="ql-block">高中的时候,我考上了省重点,开始住校,参加了长跑队,每周会有两天的训练。这时的我,从一个在水池边洗碗还需脚底下垫一个小板凳的孩子,成长为健康的、拥有充沛精力的准青年,我的个子已经将近1米8了。这是母亲所愿,她看到了一个健康的、爱学习的、积极向上、精力充沛的儿子。</p><p class="ql-block">然而,母亲并不知道,跑步不仅给我带了她所希望看到的儿子,更是影响了我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高二那年,在校秋季运动会上,我参加了年级3000米长跑。我们年级有6个班,共计十多人参加这个项目。体育场一圈400米,需要跑七圈半。</p><p class="ql-block">初中,高中,全校共计六个年级、18个班,秋季运动会开始前,18</p><p class="ql-block">个班依次在体育场四周看台排开然后,100米、200米短跑,跳远、跳高、铅球等等,不同的年级不同的项目依次展开,终于轮到了我们的3000米长跑,</p><p class="ql-block">起跑线在一个直道起头,随着发令裁判的口令,“各就各位”,“乒”,一声枪响,所有的运动员向前冲去。</p><p class="ql-block">长跑和短跑完全不同,长跑需要策略。</p><p class="ql-block">每个长跑比赛总免不了有一个领头的,有的运动员采取的就是领头策略。领头的希望快速拉开和其他运动员的距离,以免具备短跑实力的运动员在最后的阶段反超至终点。然而,领头的运动员是最累的,他不仅要承受心理的压力,还要承受体力透支的可能,第二个常见策略是“跟随”策略。前面的多快,跟随者就多快,他不用承受领头运动员的心理压力,据说,领头运动员受到的空气阻力大,而跟随的运动员受到的阻力小,消耗的力气少。如果能跟随到最后,运动员可以拼短跑,从而取得好名次。第三个最是常人能想到的。3千米长跑如果控制不好速度,精力耗尽,最后就会像老黄牛一样,样子难看,所以,运动员们在开始的时候会控制速度,以中速起步,在过程中会保持匀速,争取在最后的时刻加速。</p><p class="ql-block">我采取的是第一种策略。我的个子高,步子大。一步出去,顶上其他运动员两步三步。但是我的缺陷是频率低,所以我的特点适合于长跑并不适合短跑,</p><p class="ql-block">发令枪响之后,可以明显看到许多运动员并不急于抢跑在前头,我自然抢到了第一。</p><p class="ql-block">第一圈,我是以80%的速度在领跑,这个速度近似于冲刺。剧烈的运动量消耗我不少的体力。后面的运动员已经拉成一条长队。我可以听到后面凌乱的脚步声,有“啪,啪”的声音,也有脚底重重拍打地面时“砰,砰”的声音。我感觉到我至少拉下他们5米远。</p><p class="ql-block">我从小跑步,已经学会用脚前掌着地,身体重量压在前脚掌时,会有一个弹簧般的动作,然后将下一步“弹”的更远,这样动作会显得比较轻盈,所以,声音会是“啪啪”的声音。如果是全脚掌着地,那么,全部都身体重量需要在地上顿一下,发出的声音就显得重,听起来是“砰砰”的声音,然而再迈出下一步时,就会比较费力,这是我长期晨练长跑中体会出来的。</p><p class="ql-block">跑完了第一圈,我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济,汗水似乎从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流出,身上的汗衫被汗水浸透,汗水沿着两颊流淌下来,咸咸的汗水会腌的眼角煞疼,而心理也在逼着我做决定:</p><p class="ql-block">“太快了,慢点吧。”</p><p class="ql-block">“再坚持一会,一会就好了”。</p><p class="ql-block">两种心理交替蛊惑着我。</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这是身体开始对突然发起的剧烈运动不适应的反应。我怎么可能一直这样冲刺下去?我有意识放慢节奏想恢复一下体力,不久,跑道第二圈第二个弯道的时候,发现后面凌乱的脚步声似乎靠近了。我减了速,但是对手们却被我先前的速度带动起来了,他们在一步一步地追赶。更大的麻烦出现了,我的“极点”来了。</p><p class="ql-block">长跑中的“极点”是剧烈的运动与身体的供血和五脏六腑的周转不匹配的结果,我感觉右腹部疼痛,像有一根直直的棍子顶着我的右腹。通常的处理方法就是放慢脚步,等“极点”过去再跟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停下来就等同于放弃。</p><p class="ql-block">我咬紧牙开始调整状态,我提高了自己的专注力,眼睛低垂,视野仅望到前面的5米远,注意力全部在呼吸上,呼吸由一步吸气一步呼气改成两步一次深呼吸,然后接下的一步吐气,接下的第二步再吐一次。“呼-,拂拂,呼-,拂拂”,四步一个周期。我的耳朵听力全集中在呼吸的呼气和吐气的节奏上。我的速度没有减,第三圈结束的时候,一个好的状况来了,我的“极点”过去了,右腹也没有感觉了。然而坏的情况也到了,我的对手们上来了,我感到对手就在我的身后,互相争先着要超过我。</p><p class="ql-block">度过“极点”的好处不仅是腹部不痛了,而且会让你进入一个机械运动状态,身体的生理机能基本上和剧烈的运动相平衡了,只要你不刻意过度地打破这个平衡,你便可以以惯性的速度持续跑下去。</p><p class="ql-block">我决定要提点速,恢复起跑时的速度,我还是要坚持“领头”的策略,要将节奏带起来,消耗对手的体力,防止在最后的冲刺中落后。</p><p class="ql-block">第四圈中,我加大呼吸的深度,我的步伐的跨度也在加大,并略微提升了跑步的节奏。</p><p class="ql-block">效果很明显,第四圈结束的时候,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消失了,但是,危险也伴之而来,一个坚定而富有弹性的脚步声紧紧跟着我,我能清楚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就在我的右后方。直道上,他几乎和我并排,一步不拉。弯道上,我跑在里道,他在外道,这意味着每次弯道,他要多跑上至少5米的距离,然而,他好不吝啬他的体力。我的对手传递给我的是他坚定的决心,他在宣告,他有足够的自信,他有足够的毅力,他有足够的体力,他只是在犹豫,是超越我领跑,还是采取跟随的策略。对我来讲,他就像一个匍匐前行的猎豹,一旦启动,将实施无可阻挡的超越。这时,第四圈已经完成,离开终点还有三圈半。我俩形成的第一梯队已经将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p><p class="ql-block">超越“极点”后带来的强大机械运动的惯性,推动着我无法止步地向前,同时也让我有所恢复了些体力,我感觉到力量盈余,我决定再加点力量,争取甩开他。我增加了一个动作,双臂正常摆动的同时,左臂摆动到前方时,左手增加了一个向下甩手的动作,这个动作具有象征的意义,象征着一个力量的句号,给我心理的暗示就是自信,坚定和驱动力。惯性让我的频率几乎达到了极限,但是,我的步伐可以更大了一些。</p><p class="ql-block">效果是明显的,我以近似冲刺的速度在奔跑,我想我已经到了90%的速度了。而对方的节奏被我打乱。我觉得拉开了对手。耳边时常传来丝丝的风声,刚才还在我右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拉远了一些,但是,我的体力在极度的消耗。</p><p class="ql-block">路过我的班级时,同学们高声喊着我的名字,喊着“加油”,我用目光视去,表示感激,我太需要鼓励了。</p><p class="ql-block">我了解我的对手,他是6班的同学,几乎每天下午下课后都会看到他在操场上的身影,除了踢足球,更多的时候是看到他沿着跑道奔跑。他虽然步伐小,但是频率快,短跑上,我不是他的对手。刚才,他就和我差半步,现在,紧紧跟着我,不过也只有一步,他的步点和我的步点并不合拍,我跑一步,他会有两步多来回应,但是,我们的距离却保持着恒定,他就着我的节奏安排着他的节奏,他采取的是跟随策略,他并不是不能超越我,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最后的时刻。</p><p class="ql-block">又一个弯道过去,离开终点还有整整两圈。我决定提前冲刺,我要拼耐力,而不是拼最后100米的速度。</p><p class="ql-block">右臂摆动到前面时,我又增加了右手甩手的动作,这象征着我每跑一步就给自己一个坚定的“句号”,我以最大的可能,提高跑步的频率,以最大的可能,拉长我的步伐,我冲刺了。</p><p class="ql-block">很快,对手发现了我的企图,迅速赶了上来。无论是弯道还是直道,我们只有半步之遥。</p><p class="ql-block">最激动的事件发生了,前面30米的地方出现了落后的运动员,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兴奋。我们开始赶超落后者,一个,两个……。</p><p class="ql-block">全场沸腾了,看台上的同学们不仅看到我们在超越落后者,而且看到两个提前冲刺的对手在拼尽全力拼搏。我听到我的名字在呼喊中,加油的声音响在每一个跑过的方位。我已经几乎耗尽了体力,然后,每超越一个落后者,就像体力增加了一份血力,我竟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要超越所有的掉队者。</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圈的铃声终于响了。对手冲刺了,很快,我们不再是半步,而是只有一个肩。</p><p class="ql-block">我右手擦了一下淹到眼角的汗水,表达了我即将拼死一搏的决心。我增加了脚上的力量,前掌着地后,我增加了脚踝向后的力量,这样无形中增加了脚掌向后的扒力,我增加了呼吸的力度,以最大最快的可能吸进空气,让身体的肺腔最大限度地装满氧气,而呼出时则以最大的力量赶出浊气,尽量为下次呼气腾出空间。我每一次蹬踏的声音对应的是对手传来的两三声的跟随。我的步伐之大,频率之快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异常。而此时,对手的呼吸已经前所未有的响在我的耳边,我们俩就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并排着、呼啸着席卷般冲向终点。到冲过最后一个弯道后,在还有十多步的地方,我看到前方有一根长长的红线。那最后的似乎一瞬间,我的眼角看到了对手前倾冲刺的头,他在用最后的力量试图撞线。</p><p class="ql-block">然而,我赢了,只赢了一个肩。</p><p class="ql-block">我觉得体力降到了零位。双手扶着膝盖,重重地呼着气。全场还在呼喊,不再有加油的呼声,也没有呼唤的名字,只有长时间似乎用双手卷成喇叭发出的“哄……”的、夹着口哨的浪潮声。</p><p class="ql-block">过了一会,一个身影转到我身后,将手搭在我肩上,气喘吁吁地说道:</p><p class="ql-block">“我-真佩服-你。”</p><p class="ql-block">我已经累的不能自持,抽出一只手摸了一下我肩上的手,用最短的字语回到:</p><p class="ql-block">“一样”</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学期,他改学文科,后来听说他考上了复旦,而我考上了哈工大。</p><p class="ql-block">“我-真佩服-你。”</p><p class="ql-block">这个声音伴随了我一生。至今犹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