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写在前面:他们,在我尚不能明辨是非的孩童时期,或目睹,或耳闻,都进入过我懵懂的心灵。</p><p class="ql-block">几十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均相继作古,我也不再是无知小孩,但是相对于他们而言,这其中的人,这其中的事,我的认知能力,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有丝毫的进步。</p><p class="ql-block">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这痛,说不清,道不明。</p><p class="ql-block">但凡文章,都有主题,或褒或贬,立场鲜明。而我的这篇,确实没有立场。我只站在时光的路口,充当一个看客,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过这么两个人。他们,是渡江归来的老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程发荣</p><p class="ql-block">从我记事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程发荣老人就已经是个老头。他爱逗小孩,所以我对他印象深刻。操一口地道的泾川话。他行走出门一直背个小背篓,拿个红柳木做把的小铁锨,碰上驴粪就拾。那个年代,驴子是主要的运输和代步工具,每一条乡间小路和公众场合都少不了驴粪,因此,他这种长期的坚持,总能保证他有足够的驴粪煨炕而使他一直都有热炕睡。因为他家是我们一伙小学生去学校的必经之地,所以上学放学都爱去他家逗留。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上学,我们几个小孩子又去他家,正赶上他烙饼子,和面用一个像小盆子一样大的碗,陶瓷的,紫红色的釉子,非常好看。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碗,觉得特别好奇,就磨磨唧唧的不走,他的饼子还没有出锅,我们一闻就馋,就更赖着不想走了。那时缺粮,人们都很少能吃饱肚子,更何况能有运气碰到这么白的饼子,就都想蹭一口。善良而爱逗弄小孩子的他,终于让我们三四个小孩都能如愿以偿,头一锅饼子全分给我们吃了。</p><p class="ql-block">他与人对面说话,常常把右耳侧向对方,因为左耳听不见。听他讲,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一场抢夺高地的争夺战正在激烈的进行着,紧急时刻他却一时打不开手榴弹箱子,班长一个狠狠的耳光就打过来了。从此以后这挨过打的左耳朵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了。因为常年哮喘,每到碾盘岭跟集,一定进药社(人们把卫生所都这样叫)买五角钱的麻黄素,外加一角钱的人丹。或许这个病是战场上被累出来的。听老人们讲,他是泾川玉都人,之所以落脚到这里,是因为他有个堂兄逃荒留在这里。他当兵复员时,年龄已三十往上了,那时,人们的结婚年龄都在二十岁之前,这或许就是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主要原因。包产到户前,他一直给生产队放一群绵羊,包产到户后,他已进入老年阶段,虽有承包地,却因缺少体力,所以生活很是窘迫。民政每月发给他8元定额补助,按季度领取。我最后一次在碾盘岭药社碰见他时,他人已病得不轻,脸色紫黑,浮肿,而且溃烂结痂。气喘吁吁,行走艰难。这时麻黄素据说因为有副作用已经停产。不久,他就去世了,因为后继无人,所以生年卒岁不详,他的从军经历也没人能说得很清楚,只知道个大概。他去世后,他的丧事由他的堂侄负责,乡政府从救济款里给解决了一百元,补贴埋葬费。除了箭陋的棺木,必要的香纸和贡品,其余一切都很简单,既没有哭声,也没有纸活和酒席,在平平淡淡的氛围中被乡亲们埋了。就这样,他走了,走的平平静静,走的了无牵挂。时间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p><p class="ql-block"> 命运多舛的吴天贵</p><p class="ql-block">1930年,吴天贵出生在今环县天池乡鲜岔村的贫苦农家。1948年入伍,1952年赴朝参战,1954年回国,1955年1月退伍回原籍,同年因事触犯刑律,被判七年,在劳改场表现好,减刑一年,1961年刑满后在新疆奎屯一个农场就业。1978年与同场一甘肃籍女工结婚,2016年3月2日在新疆病逝,享年八十六岁。膝下尚有一男一女,均己成人。</p><p class="ql-block">他有诸多不幸,五岁时,被狼叼走,他大舅赶驴驮水时发现,从狼口夺回,脸上狼伤伴他一生,幼年时乡人称他“狼吃残”。当兵复员后,因事犯法,锒铛入狱。这一去,抛离故土,告别亲人,到他七十三岁回乡,长达四十八年。这期间他与家人音信全无。他没有文化,离家时,尚未实行合作化,他只知道自己是四乡人,其余一概不知。在新疆就业后,曾多少次想托人代笔给家里写信,但却不知家的地址,这信也就无法写。或许因为当时走的不体面,再加上他入狱后,无亲人探望,他心里不平。他想家,却没有回过家。一直到2000年,他在新疆当地打零工时与天池乡殷渠河村一柴姓青年邂逅,闲谈中,得知是同县人,他把自已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那人,并说自已是四乡人,如果能帮他找到家,愿付给一百元报酬。这青年人回乡过年,在一个婚事上,说起闲话,提及此事,后来闲话串闲话,传至他在天池粮站上班的二侄子耳中,听姓名,像自己走失多年的二叔,后历经周折,才有了四十多年的第一个电话。双方确认身份正确之后,电话里,他,泣不成声……多少年的思乡之情一泻干里。</p><p class="ql-block">他的不幸还在于,八岁就出门给别人家放羊,十七岁才回到家中,十九岁就到环县游击队参军,几乎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参军后,从普通战士到环县银行保管一处通讯员。1949年7月,他所在的游击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隶属西北军区。1952年2月,又改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47军141师。随即参加抗美援朝。战场上,虽不是战功显赫,却也枪林弹雨,浴血奋战。遗憾的是,战场上没有丧命,归来后,生活中却不慎失足,令他尴尬一生。</p><p class="ql-block">从2002年他第一次回家,到2016年3月离世,十四年时间他不至一次奔走于甘肃与新疆武装民政部门之间,似图能得到少量的生活补贴,个人档案从甘肃提到新疆,又从新疆带回甘肃。甘肃的解释是,人不在甘肃,应由现在户籍所在地解决,新疆的解释是,他的从军履历不在新疆,应由当时的户籍所在地解决,双方的解释似乎都很合理,他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2016年3月,他带着失望,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他觉得他对得起党,对得起中国人民,对得起朝鲜人民,唯一愧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因他的无知与不慎而使另一个人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离世时只有不到二十岁,正值人生花季。那人走的很是惨痛,走的让人惨不忍睹,也走的绯闻四起。走的让他愧疚一生,痛苦一生,后悔一生。这事如果放到现在,或许一切都不会是那样的结果。还原事情的真相,并没有任何离奇的色彩,就是他串门时,去的时间不恰当,不是白天,而是傍晚。他进门时,她正在酿第二天蒸馍用的面。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又似乎一切都不正常。所以引起了对方老人的怀疑和不满,数落了几句,他很知趣的走了。谁知就在当晚他走后不久,竟然闹出了她跳崖自尽的天大悲剧。毕竟刚从旧社会过来,在人们的意识里,男女是有别的,男女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单独接触的。毕竟那时人的脸皮薄,年轻女人的脸皮更薄。或许,一切还都在酝酿阶段,或许,一切根本就不存在。料想,婚外恋情应该是事实,虽说那时的法律还不够严密,但法官们也一定是把事情审清了,落实了之后才量刑的。总之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到今天,曾改变过两个家庭很多人命运,轰动一时的特大事件,其真相谁也说不清楚了。</p><p class="ql-block">他所愧对的另一个人就是他的现任妻子,她小他二十四岁,当年她之所以以二十四之妙龄,屈尊下嫁给四十八岁之“高龄”的他,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同为甘肃老乡,二是看他憨厚老实,因同情怜悯而心生爱慕,结为夫妻。虽然年龄差距大,老夫少妻,婚后却也恩恩爱爱,生儿育女。现在子女均已成人,儿子有自己的事业,女儿毕业于西安某高校,也有自己的工作。他临终并没有忘记她,把自己未了的心愿托付给她:档案在甘肃二侄手中,再争取,若能得到少量的生活补贴,便是他这一生里对她的最好补偿。而这个托付却永远成为他留给人间的一句空话。因为之前他的一切努力和结果,早已使她对这件事不再抱有任何幻想。</p><p class="ql-block">也许,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一条人命在那儿放着呢,自古人命是关天的大事,自古功过两分明。</p><p class="ql-block">我见过他一面,时间我记不确切了,也就是他第一次回家吧,他来我房子坐过一个下午,他送我两盒从新疆带回的雪莲牌香烟做为见面礼,我也用烟酒茶水来招待他。我和他本是一沟之隔的邻居,也是同姓,尚能论清辈分。我们说话的内容大都是他在新疆的日常生活,对于那件至关重要的往事,我几次想问,话到口边,又都咽了回去。毕竟那是他的软肋和伤疤呀。他个头不高,脸上的狼伤也不是我所想像的那么严重,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虽在新疆生活几十年了,但家乡话说的一点也不口生。那年他已七十三岁,无情的岁月和生命的风尘使军人原有的风采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p><p class="ql-block">纵观他的一生,令人啼笑皆非。狼口逃生,苟全性命于乱世;置身疆场,异国杀敌显身手。平安归来,卸却戎装一身轻,一时不慎,沉重包袱背到老。幸矣,不幸矣?哀哉!悲哉!痛哉!1948年入伍当兵,四十八岁才做新郎,四十八年抛离故土。下一个四十八年,一躯枯骨,一坯沙土,天山脚下,荒草丛中,何人相知?</p><p class="ql-block">渐行渐远的往事,一段痛苦的记忆,两个破碎的家庭,沉重而惨痛的教训。呈现这里,愿去者安息,生者警醒。并请涉及到的两个家庭的族人们正确理解,不妥之处,还望见谅。</p><p class="ql-block"> 2016.8.25写成并发表于QQ空间 2020.12.7修改 </p> <p class="ql-block">吴天贵的有关资料,由他的二侄吴广建提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