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衣夜行抄

李未然

裸衣夜行抄文｜余愁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史记·项羽本纪» （一）蛙声连成一片时，我提着一对塑料瓶出门了。朦胧的灯光，从错落的村舍里透出。屋前的马路仿佛成了一条银色的小溪。马路上早已不跑马，大青牛也出了函谷关，大伯家的羊偶尔咩咩叫着跑过。现在，我们也在这条路上用摩托与小汽车追赶现代化。我知道，通过这条马路，可以走出依然贫穷的村子。可以去到镇上，也可抵达县城。却不知，它究竟可以通往多远的远方——是通往深圳，还是罗马？我也不知道，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人，最远都到过哪里。更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记得回村的路——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知道哪一天，我会踏上这条路，再次走出村子。不知道，我将再次以何种面目归来，不再背负一身疲惫、一滴泪水…… （二）走出房门，走过一块禾场，就是一片荷塘。今夜没有月光，淡淡的星辉不足以勾勒它们的丰姿。一阵夜风娇弱无力，却捎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才出门，便停步。闭上眼，猛吸一口。那香，却仿佛更淡了……是的，我爱它们。不是爱它们“不蔓不枝”、“亭亭净植”——事实上，大多是弯的；也不是爱它们“出而不染，濯而不妖”——事实上，很难找到一支不染一丝泥腥的荷。也不因佛祖与菩萨而崇敬有加默念南无，也不因“白莲花”泛滥成灾而避之不及。我爱它们，不过是它们在家乡最常见，不过是贪那莲藕的白、莲子的甜，不过是一见那片片拥挤的绿便烦恼暂消，不过是被一朵朵清如水媚如丝的莲，香熏了十几年……美丽的事物总是充满诱惑，总是能轻易勾出人内心的邪念。比如一朵花，你的邪念是拥有它、摘取它、私藏它。很多年里，我也是这样的。后来才明白，一旦摘取，它将很快枯萎，它的香也将很快烟消云散。这世间，有些生命之所以早夭，也许只因太过美丽，而惹了太多邪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会想到那位从青莲乡走出的青莲居士，想到他为一池莲写下的“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那时，他一定是又喝高了，否则为什么要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呢？为了找寻那处“华池”，少年意气的他高歌出峨眉，后来再也没有回去。可我知道，那是他早已化作一支行走的青莲，将九州的山山水水都认作了故乡…… （三）偏瘫在床的父亲，拿着杯子口齿不清地喊。“可乐？”他摇头。“井水？”他点头一笑。打开冰箱，最后一瓶井水已喝空。天色已晚，而父命难为。只好提着一对瓶子出门——其实，我也有点“贪杯”了。小时候老生病，总是被二老轮换背着，跑遍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这样的夏夜，我们曾一次次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而今，需要我背负的人，一个轻轻飘到了天上，一个深陷病床。今夜繁星满天。妈妈，哪一颗是你在照我前行？ （四）一路上没有人。只有我，幽灵般在夜色中穿行。打开音乐播放器，开大声音壮胆。世上真有鬼吗？要是有就好了。假如我被一只鬼杀死，不也可以成为鬼？不也可以拥有类似于隐形、隔空取物的超能力？我的怨念绝对强大，强大到死后不散的地步。如果真有地狱，我也想去那里一探究竟。我想看看那些恶贯满盈之徒是否真的受到了惩罚，也想知道阎王爷将如何判定我这一生的是非功过。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狱”真的空了吗？世上恐怕多的是被当做鬼的人。在珠海凌晨的街头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时，我多像一只午夜幽灵。那些在阳光下强做欢颜，却在暗夜里嘤嘤啜泣的人，恐怕过得连鬼都不如。那么多鬼在夜里作恶，白天逞凶，换上一身光鲜亮丽的装扮，却成了人人称羡的人上人。这世上，有几人可称之为人？ （五）水井大约一里之远。几首歌毕，终于到了。满天星斗倒映在一方小小的水井中。哪一颗是正在窗台眺望的你？古井无波，而我是一颗年轻的心。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和你打电话，以确证这世上不止我孤身一人。想一直听到你的声音，像风铃在屋檐叮铃作响。想和你一刻不停地说话——但你一定要原谅我的口拙。更想此刻你就在身旁。那样，我就能邀你在水井边坐下来。那样，两颗被抛弃的头颅就可以紧紧靠在一起。那样，我们的痴傻和孤单就能相依相偎。我们抬头，星星挂满天空；我们低头，星星浮在水中；我们对望，就成了彼此眼里唯一的星星。 （六）一身拼多多。衣服15元一件。棉质。白。现在我脱下了它，光着膀子，接受夜风轻柔的抚摸。我赤裸着上身，在星光下的田野漫游。没有一个人，真好！提着两大壶清冽的泉水，我一路晃悠。踩碎了虫鸣唧唧，踩碎了一地星光…… 七月三十一于舂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