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和村庄一样大的云

耀文

又是一个很有样子的早晨。

潮润的空气，饱含着树木花草的清香，伸鼻子长吸，是我一惯的动作。

清浅的雾岚，缠在东山半山坡上，拖着长长的腰身，欲起，还懒。东边的天空动了动微亮的白光。一切，还来得及。

一路轻车，奔向家的方向。

人的心啊！总会被某个人，某件事给扯住。我们家乡话叫:扯心。有扯心的人一定喜欢过；有扯心的事，一定耽误过。

父母就对老家的院子一直有扯心，等着等着放暑假，好趁大家有空陪他们回去住住。半路上，就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从中挑出一把，在拇指和食指间捏着。

我也是有扯心的人，坐卧不宁过，翘首相望过。好在，在老家待两天，就治愈了。可能在那里出生，长大，有恢复本初的意义吧！

岔口，是个节点，是两座山中间的通道。似家乡的大门，进去，就算入怀了。这个近十公里，住着一百多户人家的的山湾，听说，从汉代就有人居住。是个能让人放下心，并安睡的地方。

我却一到岔口就莫名的露怯。

我在外面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老家的时间。混得好不好，做没做过亏心事，或者，一些龌龊，在家乡的门边上，在岔口，自然而然地清晰了。做得对不对的，都会自觉掂量。做错事了，在这里，就面带羞怯，就稍有踌躇。

羞怯，是人类最原始本能的一种自在品质！像一朵花，开在人们心里。

湾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停车，提东西。父亲走在前面，用那把早已准备好的钥匙，咔嗒一声，打开这所有两三百年历史的老宅院。

院里这么多的黄蒿，是我们没想到的。满满站着一院子，一人高。恍惚走进了黄蒿家的院子，都在那站着，不说话。让我有少许紧张。于是，我的第一件事，是找到小铲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了磨红绣，铲了它们，夺回我的小院。

黄蒿这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又臭。当药材，疗效不显著，用不了这么多；当柴烧，见火就没了。

太阳，是八点的钟的太阳。从高墙的上方斜照下来，照在我的背上，照在我斩杀黄蒿嚓嚓的铲子声中。

铲了很大一堆，拖出大门外，才看见各屋的门。

猫依然不在。后来听邻居哥说:山上见过一只老白猫，野的，长得肥肥大大的。如果是，就是吧！

人都会死，我也不例外。这个院子里生活过几十代人。斑驳的老墙，塌陷的土窑，不会告诉我，他们是谁？长什么样？经历过什么？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

但是，会不会在我说话的语气和吃饭的动作中，暗藏着他们的习惯。会不会在我待人接物中有他们的某种品质。一门人，说的是一个家族的人，在社会活动中用同一种方式。

我死后，这个院子将不再来，我的气息也不复在。后人根据他们的需要把这老庄连根推掉。

那时候，过往的风，都不是我。

一直到晌午，才出门，站在外面的土崖边上，将曹家湾从这头看到那头，又从那头看过来，看一些忘记的过往能否重新想起。

强烈的太阳光线和这面斜坡成直角，晒的力度很大，几乎穿透我的身体，将我晒成筛子。赶紧跑回去，什么都没有想起。

傍晚又出来。天还蓝着，白白的云朵铺过去。头顶上大朵的云和我们的村庄一样大，远处村庄上空的云和远处的村庄一样大，更远处的山小，村庄小，云也小。一直到小到天边。和画画的透视效果一模一样。

这布局，站立其中的我，该是画中人。

你，也是画中人。我们同在一处风景中。只是懂画的人懂得，不懂画的人不懂得罢了。

这个没有画框的画，支点在哪里？也许在地心，也许在人心。也许，没有支点，平放着。我不知道。

只知道，我走后，画还在，画中没有我了。

天空也少一朵云。

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提着行囊，已在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