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志愿军人老郭

一抹苍痕

从有记忆伊始，老郭就是一个拾粪者。他天天左手提着一个大撮箕，右手拿着一个小铲子，到处转着拾粪。 上小学后，几乎天天能与他照上一面，要么是在早上，要么是在晚上。 他长得黑黄精瘦的，个子特别显高。一身衣着又脏又破，经常戴着一顶旧遮耳帽。两个大眼睛凹在瘦削的面庞里，格外地炯炯有神。说话的嗓音又粗又大。走路总是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 他叫郭其万，是河沟边十队的队员，同堂叔们住在同一个天井大院里。 他在大院，在村里，都是另类的存在感。没人说他好，也没人说他坏，就是没人同他亲近。说话很硬，硬得牛都踩不烂。特别是村干部，同他八尺不对一丈，说他是个“咬卵犟”。 　　虽然他是个拾粪者，但他是村里唯一上过朝鲜战场的军人。一米七几的个子，腰像背着了背背佳一样，任何时候都不会弯。干农活抵不上多数的妇女，队里便安排他拾粪。 原本他退伍是安排在饭店工作。因为没文化，他主动回到了农村。 很多人说他你硬是傻。他说，拉不出屎为啥子要占着茅坑！有人说他，你上过朝鲜战场，负过伤，这样太亏了。他说，那么多人死在了朝鲜，连毛主席的儿子都死了。我活着就是赚。 七六年春天的一个雨天早上，小河涨水，我们八个上学的孩子堵在了梯子岩的石坡上。 老郭从对岸路过看到了后，放下撮箕，脱掉蓑衣，卷上破旧的裤管，拄着铲子，从一个石头跳到另一个石头，跳跃着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我们全部背过了小河，我们才感觉到老郭十分可爱。 坦白说，那时候的小孩对老郭的印象很坏。很多同学的书包都曾经被老郭扣押过，上不了学。 他家路边的柑橘半成熟后，过路的学生经不住柑橘诱惑，常常“顺手牵羊”。 鲜有逃脱老郭之手的。他处理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扣押书包，让学生站在树下，等候家长来领人。 我上学不走那个方向，但在五岁时候，也被老郭害过一次。 一次跟爷爷放羊，有三只羊翻过了山梁，津津有味地吃着邻村坡地的玉米苗。 拾粪的老郭发现，在山梁那边扯着嗓子像高音喇叭一样喊着，哪家的羊子，在吃苞谷苗！ 悲催的是，他喊到让邻村的人来牵走了羊，爷爷同我都还不知道。更加悲催的是，其中有一只羊还是我家的。老爸赔三斤苞谷才牵回了羊。我的后果，不说你都能懂。 　　七九年的十月，我才真正认识到老郭是一个军人。在这之前，似乎没有人将老郭当作过是一个军人。 七九年，我快要小学毕业了。那年多时间的国营农场空前热闹，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紧张隆重的味道。 我们天天都能见着穿着军装的解放军，还有枪炮。 全县的民兵，轮流着在那里接受解放军的军事科目训练。种子站挨着学校，种子站的坝子，专门负责射击类的训练，靶子就立在坝子前面的田里。 我们不能靠得太近。那天，我们依旧站在坝子角头的桉树下看热闹。老郭也在坝子看热闹。不，老郭是在看门道。 老郭一点不怯场，大着嗓门中气十足地说，你们这个样子，看着简直是让人着急。打鸟都没有一个打鸟的样子！ 毛连长是从越南前线回来的本土人，在我们学校做过一次演讲。他谦逊地望着老郭，您还会打枪？您给我们示范示范！ 老郭接过一杆步枪，立正，右手握着枪一条线似地贴在右侧，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贴着地面，左肘划地，溜烟似地匍匐到了射击位置。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趴着将枪架在支点上，直接单膝下跪，托抢，瞄准，射击。 我们不懂射击，但他那套一气呵成的连贯性的熟练动作，让我们目瞪口呆。 毛连长用望远镜看看靶子，随后跑过去紧紧地握着了老郭的手。老伯，您真是宝刀未老。十环啊，太厉害了。 毛连长集合所有人，先向老郭庄重敬礼，然后热烈鼓掌。 　　傍晚放学，我们一路缠着老郭问这问那。老郭粗话连篇，这算个锤子啊，老子们在冰天雪地伸手不见五指的战壕里，擦枪、拆枪、装枪，摸爬滚打……天上有飞机轰炸，地上有大炮，还有汽油弹。 说到汽油弹时，老郭的面色有点难过，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他说，龟儿的汽油弹很恼火，一来战壕里就像火龙窜动，烧得人黑不溜秋的…… 毛连长很敬重老郭，请他做了特聘教练。老郭很长一段时间，跟在毛连长的身边，辅助指导民兵训练。那段时间老郭特精神，像是换了一个人。 后来，毛连长通过乡、镇、县的武装部，帮助老郭争取提高了一点补助费。 村里队里都同意，可以在老郭的训练期间，提高点工分补助。但老郭不同意，说，天天伙食好不说，又没给队里拾粪，工分只要照旧就行！ 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从河南和安徽而来的乞丐，络绎不绝。河南和山东两地的人，通过人贩子或使钱的手段，讨老婆和拐卖妇女的现象，层出不穷。 老郭的老婆，在七七年带着小儿子跟人跑到了山东去。八十年代中期，老郭的大女儿，也被母亲接去了山东安家落户。 老郭在这两启事上，没有丁点纠缠。喂养不家的老婆，就是别人的老婆。虎不食子。妈接走自己女儿，肯定是那里比家乡更好！ 贫穷的老郭铁骨铮铮。从八零年开始，老郭不再拾粪，像其他包产到户的农民一样，单干。老郭是真正地单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郭在九十年代初去世的。堂弟高娃子说，老郭死后，人都是直挺挺的。家徒四壁，床上连稻草都没有。也许，正是他刚直不阿的性格，长期睡硬板床的习惯，才有他那不曲的军人脊梁！ 　　高娃子说，老郭那顶遮耳帽，是军帽，也是他保存得最久最干净的衣物。 老郭最宝贝的东西，是用一块红布包着的三颗五角星和一枚奖章。 在每年的建军节，老郭才舍得取出来看看。高娃子看到过三次，摸到过一次。摸到五角星那次，老郭还让高娃子看了他屁股和大腿上的汽油弹烧伤…… 郭老，九十五周年的八一建军节到了。请戴好您的遮耳帽，佩戴好您的奖章。 听，军歌嘹亮。看，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来犯之敌，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