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池口,是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老码头。由于它紧依着长江,又是连绵不绝的秋浦河、清溪河的出水口,江河相连的区位优势,吸引了大大小小的货船在此停泊和逗留。<br></p><p>上世纪60年代初,十几岁的父亲,由于家境艰难,农闲之余,经亲邻介绍,常溯河北上到老池口码头上,打点零工以补贴家用,做的都是些捆毛竹、放排木、挑河堤、驮水泥等重体力活。尚未成年瘦弱的他,做搬运工时,手指时被竹尖戳破血,肩膀常被货包磨破皮…在码头上打零工虽然辛苦,但父亲暗暗喜欢上了集体劳动的日子,梦想着能通过努力成为一名公家人。<br>天道酬勤,70年代初,父亲依靠打零工积下的人缘,还有做四轮板车的专长,幸运地成为池口搬运站的一名正式工,吃上了商品粮。父亲进城后,我们一家七口也从农村搬到池口,挤在父亲单位分的那间不到20平的单人宿舍里。农村人进城,初来乍到,生活很不方便。屋小不够住,我们可以打地铺,没地方烧饭才是最头疼的事,我们总不能餐餐都借邻居家的灶台啊!没过多久,会木工也会砖工的父亲,依着小屋西面墙斜搭了半间小披厦,再靠墙垒起了土灶台,母亲终于有了生火做饭的地方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新打了张上下两层的架子床,我们也就告别了打地铺的时光……每年冬荒农闲时,江北的大伯、堂兄们,都要结伴来池口打零工,总要在我家住上一两个月。好客的母亲,先将披厦灶台边收拾干净,再铺上松膨膨的干稻草,笑吟吟地拉领着拘谨的亲戚们去歇脚。晚上收工的亲戚们,在我家洗漱停当了,就在灶台边稻草上铺上白天卷起的被褥,有时围坐在一起打会儿骨牌,有时给我们讲些狐仙鬼怪的小故事,再挨挤着相继躺下,甜美地进入各自的梦乡。<br>随着我们兄妹五个的渐次长大,1980年春天,父母亲决定做套新房子给我们住。他俩跑遍了老池口的上上下下,最终选定离父亲单位最近处的沿江大埂上一段空荒地,作为新屋建址处。当时,大埂上仅住着1户许姓人家,南面是连绵无边的禾苗田,北面紧靠着秋浦河老渡口,站在大埂上,一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滚滚长江正奔腾不息地向东流,美丽的风景让父母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屋址选好后,父亲在两端各栽下一棵梧桐树,以标示此处有人要建屋;随后,全家人赶紧忙着筑地基,土和石头成为我们当时最需要的东西。记得我们放学时,看到路边上一个土疙瘩,或者几块小石头,都会弯腰捡起来带回家;每天刚放学,父亲总会拉着板车,带上年长的双胞胎姐姐到附近的山头上,或河川边去搬石头;母亲则会拿起锄头、铁锹和粪箕,领着我们三个小的,到青峰顶山坡上去担土…每次一干活,父母亲就忘记了时间,等我们收工回家时,发现好多人家都已经熄灯睡觉了…经过几个月的持续努力,地基终于夯筑好,父母亲又拿出所有的积蓄,跑到轮窑厂、木材站、供销社四处找人批条子,东拼西凑采购齐砖、木、瓦、钉等原材料…外公还帮我们挑了个好日子,当天请来砖匠、木匠和小工,爸爸放了挂响鞭炮,新屋郑重动工了!由于父母人缘好,当时来我家帮忙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在大家的帮衬下,不到两个月光景,三大开间屋的框架就在大埂上竖起来了…上大梁那天,屋场上人山人海,连江北的亲戚们都赶过来帮忙…当我们家从搬运站集体宿舍搬出去时,左邻左舍都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神,羡慕我家能过上独门独户临江而居的好日子。<br>临江而居的日子虽然美好,可老天爷有时也会为难我们,她让流动的江水泛滥成洪灾,发大水淹我们,给我们带来许多不便和痛苦…特别是1982年的那场洪灾,更是带给我们无尽的不安和恐惧。记得那年春夏之交,天空似被撕开了口子,没完没了地下着暴雨,秋浦河水似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下来,江水好像也不往下游流了,和着河水可着劲地向池口码头倾涌而来…肆虐的洪水淹破了贵池的许多圩闸,池城到处告急,父亲作为青壮劳力,被单位派到黄盆闸防洪去了,家里仅留下母亲带着我们5个未成年的孩子。记得当时,当池口的河滩被江水淹没后,由于暴雨连连,水位蹭蹭地上涨着,没几天工夫,江水就快与大埂持平了…可怜的母亲真的忙坏了,由于父亲在外防汛,她要一个人领着我们抢收那一大片尚未成熟的青豆苗,要卖掉家里养的几十只家禽,要把才捉的6只仔猪挑送到乡下的亲戚家去寄养,要四处求人找间高处不淹水的屋子来救急…紧急关头,经政府协调,屋对面水利站的齐站长给我们腾出了他们单位位于三楼的一间房,母亲拿到临时安置房的钥匙时,感动地眼泪掉下来…随后,母亲赶紧带领我们转运家什,可刚转运完粮食、被褥、锅碗等日用品,再回家时发现家里已经浸水了,泥黄色的洪水在我们眼前晃晃荡荡,家里未转移完的家具物件如纸片样漂浮在水上…正迟疑间,我们听到左邻右舍恐惧地叫喊着“洪水来了!快跑!快跑!”向来冷静的母亲一下子也慌起来,呵斥我们什么也不要了,急急地把门一锁,领着我们5个孩子,和邻居们一起,趟着齐腰深的洪水,发疯样地往水利站的大楼跑过去…当一家6口跑进水利站临时借住的安置房时,惊魂未定的我一下子哭出声来,因为我发现我的书包还落在了家里,我怕写不完作业会挨老师的骂…母亲安慰我说:“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水小了,我们就回去找书包…”我不听,依旧吵闹着,要马上折回家去找书包。疲惫的母亲,无奈地牵着我的手走到四楼的阳台上,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方向说:“瞧,那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家。现在,你看,洪水都淹到我们家的窗台上了…瞧,隔壁严奶奶家的土房子被水冲跑了…瞧,江轮怎么直接往大埂上开啊,都要撞到我们家的房子啦…!”说着,说着,母亲忽然止住了声,我抬头一看,母亲站在阳台上,早已经泪流满面…吓得我赶紧不吱声,再也不敢要我的小书包了。<br>临江而居的日子里,除去洪水的烦恼,流动的江水总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老池口的上上下下,处处都会有我们快乐的身影…记得每逢星期天,我们几十个小孩子,总会挎上竹篮子,三三俩俩结伴去玩耍…有的到码头上剥树皮,捡破烂;有的在堆积如山的木材堆里捉迷藏,在一马平川的货场上玩铁环;有的到河堤上捏泥巴,到木排上捡铁钉…每年涨水时,我们都在家准备一个长竹竿,竿头上筐紧一个带口的白布袋,里面放上糠米等诱饵,站在后门,不用下水,几个回合,捞上来的小鱼小虾就可成一顿菜了;水退后,我们又可以在河堤边捕鱼捞虾摸螺丝,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总能得到江鲜河鲜美食的满足。<br>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流动的江水不仅吸引了更多的客船、货船在池口码头上停留,也吸引了无数走出家门的农村人来这儿打工和创业。伴随着经济的发展,我家屋前的路一点一点宽起来了,还浇上了混凝土,装了路灯,有了名字,叫“沿江路”,分发给我家的门牌号是18号,大家都说好!沿江路的东尽头,是紧贴着外江而建的池州港务局,当时,“东方红” 号等大轮船常年往返航行,上可至武汉,下能抵上海;每天也有停靠在乌沙、大通等小码头的小轮船来回往返…于是,池州本地人,江北枞阳人,上海三线厂的工人,朝九华上黄山的外地人,都会从池口的池州港出入…那时,港务局的客轮码头上,总是人声鼎沸,汽笛不断,候船室里的灯火,也是彻夜通明着… 宾馆,饭馆,面铺,百货小店,一个个应运而生,如春笋般冒立出来,南来北往的人,也有了休息消费的好去处…沿江路的西尽头向上是池口路,依势建起了国营的面粉厂,贵池茶厂,青峰岭轧花厂,当时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上班。记得每当茶厂下班时,池口路上人山人海,骑自行车的人,都只能下车推着车走… 在经济发展的洪流中,勤劳的父母亲,先后在老屋的旧址上翻盖了两栋近700平的大楼房,母亲带着姐姐们,在前面一栋楼开起了饭馆,在后面一栋楼开起了宾馆…父亲也不修板车了,依靠自己的努力,到旅游车站开起了大客车…我们一家通过勤劳致富,小日子越过越红火,还成为了池城第一批万元户!<br>九十年代后期,随着经济的加速,客车、货车、火车的加速,明显慢半拍的客轮和货轮,从人们生活视线里,渐渐淡出、远离了,喧哗的池口码头,似一个暮年的老人,一下子安静沉默了;依靠码头生活的我们老池口人,也变得暮气沉沉起来了…2002年初,因兴建城市防洪堤工程需要,要将我们沿江路上的所有住房,包括我家的那两栋近700平的楼房全部进行拆除。当数十辆推土机在沿江路上一字排开时,当老屋外墙上被涂上大大的“拆”字后,花甲之年的父母亲知道,他们真的要离开他们倾注了毕生心血建造的老屋,要离开他们工作生活了30多年的故土,要和老池口的邻居们一一分开,散作满天星地在池城居住生活着…记得刚得知拆迁的消息时,父亲内心是极度不愿意的,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天天在家发着莫名的怒火…母亲劝他,“82年洪水,最困难时,是政府分给了我们一间安置房,让我们少受了许多苦;冬闲时,你领着一家人挑大埂;家都被淹了,你说你是公家人,还主动到黄盆闸去防洪!现在,政府做防洪墙,也是为了防洪水,是做好事情,我们也不能拖后腿啊!何况,你家小女儿不也是个公家人吗!我们总不能拖她的后腿啊!”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率先在拆迁合同上签了字…他签字时,我在场,发现他的手一直都在抖…从老屋搬离后没几天,跟随了我们多年的老猫在出租屋内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母亲要我陪她上老屋找找看。不曾想,当天我们到老屋时,正赶上一群工人们站在我家的屋顶上,个个抡起大铁锤使劲地向老屋的墙体上砸下去…随着大铁锤的上下起伏,我感觉我的心脏也被大铁锤砸中似的,莫名地剧疼起来;抬眼看母亲,母亲正一脸惨白地站在残垣断壁间发着呆…我赶紧搀扶着母亲,似打了败仗般地逃离而去…此后,母亲的身体就差了好多…2002年冬月,一个刮着寒风、飘着细雪的夜晚,我的母亲因突发脑溢血溘然辞世…我总在想,如果那年我们的房屋没有被拆迁,如果那只陪伴了我们十几年的老猫没有莫名的丢失,如果母亲没有看到老屋正被拆除的那一幕,如果老屋拆迁后母亲始终还在池口住,也许今天她还能活在世…一如隔壁的杜妈妈,她家的老屋被拆后,就一直没走,她始终坚守在老池口渡口边上卖着百货…我记得杜妈妈和我妈妈是同年的,都属猴,今年她应是79了,而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20周年了…<br>2022年夏天,池城滨江老池口主题公园一建成,80多岁的老父亲就急急地打电话给我,要我白天开车载着他去那里走走看看。我说公园里有灯光秀,晚上去会更好些,但父亲以晚上看不清江水为由拒绝了我。上周末清晨,我专程开车去接他,一路向北的车程中,老父亲因为老腰发伤始终眉头紧锁着,但车刚到江堤停车场,他就急急地跳下车,沿着江堤快步小跑起来;当看到江水滔滔、船鸥点点时,父亲像孩子一样兴奋地拿起块石头打起了水漂<br>…当看到江边上还有许多闲置的商品房时,父亲满脸兴奋地对我们说,他想把他现在住的学区房卖掉,然后再到老池口处,新买个江景房来安家…<br>望着父亲期待的脸,我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深处,我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我也是一个老池口人,我也时不时冒出个新愿望,我总希望,等我退休了,我也能到滨江买套房,再把家迁到老池口,那个让我一辈子都魂牵梦绕的好地方!<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