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血的黄昏

何了了

当最后一线霞光褪尽，天空寂如沉海。

未妗站在暗绿色的湖岸上，失声痛哭她那缠绵悱恻的情感始末。她清楚，所有的一切，将都会在她的人生里彻底撤离，从此一贫如洗。如果可以继续，未妗未尝不去奋取，只是，一场情爱纠葛的游戏，只剩下她一个人伤痕累累。

认识海邛在金秋十月。那年海邛四十，大未妗十岁。

未妗在一开始就深深迷恋上了海邛，这个印象一直留在乃习的脑海里。乃习是未妗交往多年的朋友，她和未妗同岁，却一直未婚。未妗记得乃习有句匪夷所思的人生格言，要精子，不要男人。这点也许就是乃习常常取笑她原因，她每次看见未妗的儿子就笑嘻嘻地在未妗的耳边轻语，你心疼的一粒精子。

海邛其实是乃习的暧昧男人，他们之间擦过短促的爱火花，那个时节未妗知道乃习被一个男人追求，不是压马路，就是燕窝鱼翅。而乃习却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这个男人非常干净，干净得不食人间烟火。

未妗知道乃习喜欢满脸青色胡腮的男人，能够在每一个毛孔上都可以看见强劲的雄性魅力。至于那个非常干净的男人，未妗一笑了之。

某天，乃习突然神色暗淡地告诉未妗，她怀孕了。未妗一下子无法适应乃习她这粒从天而降的精子。从乃习的眼神看来，未妗肯定不是那个干净的男人。到底是哪个男人？未妗在担心后果的严重性。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并非那个只要精子而不要男人的乃习了。

乃习苦笑，她告诉未妗，要男人，不要精子。未妗听得惊慌失措，却看着无能为力。有时，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未妗想起了自己，那一路血雨腥风，到处泪水飘洒的场面，算是巍巍壮观，却又不足挂齿。爱情何尝短暂，似乎一眨眼之间。做一个有责任的人，未妗面对背叛她的男人，仅此而已。

陪乃习去做了人流，出来的时候未妗哭得比乃习还惨烈。乃习雪白着脸，发誓不要男人，更不要精子。而未妗却一手捂胸，一手捂面，悔恨万千。她抱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乃习的冷酷和绝情。这个时候乃习哈哈大笑，却又忍不住肚皮底下的牵扯疼痛。但她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未妗，说幸福是舍得放弃。

未妗经常在听了乃习的一席话之后毛骨悚然。要做幸福的女人就应该比豺狼虎豹更凶狠。乃习的这句话让未妗三日三夜合不了眼，她躺在床上一边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一边泪流满面。到底该做怎么样的女人才能幸福遍地？当月色浸没在静如死水的黑夜，未妗握紧拳头，想着是不是该咬舌自尽。

岁月相安才静好，未妗在平淡没有出彩的生活中如是安慰自己，可偏偏乃习兴高采烈地一再再催和她一起去上海度几天假。三个月的时间让乃习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那天在医院门口发下的誓言。乃习依然歹毒，她只字不提那粒精子。或许哪天她教未妗视男人如粪土的豪言也会被反击成为男人视她如尘埃。没有比伤害到自己更残忍的，粪土也好，尘埃也罢，都曾经存在过。而乃习并没有未妗天生的柔情烂漫。乃习有她的生活方式，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未妗希望在去上海的路上乃习会告诉她的一些故事，而实际情况竟让未妗大吃一惊。那天未妗看见乃习坐在一辆黑色车子里在马路对面朝她招招手，原来，乃习早有打算，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妗觉得既是灯泡了，就应做的雪亮雪亮。

车子里除了乃习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开着车子，乃习指着后座上的一个男人，海邛。那个叫海邛的男人冷冷注视了未妗数秒，突然孩子般地笑了起来。未妗在看见他表情瞬间万化的同时竟有些坐立不安。

乃习坐在副座戴着墨镜一路出奇的安静，未妗却因为旁边坐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而不知所措。这个男人给未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和窒息感。他穿一件白色短风衣，黑色休闲裤。一脸干净的冷漠。难道，这个男人就是乃习半年前所说的那个干净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未妗一想到这里，心就狂跳不止。

车子在高速行驶，车内还是原有的生涩和沉闷。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哈欠，最终在一处服务区停下来的时候才打开了话题。开车的男人自侃是看相大师，乃习一听就咯咯大笑，她马上摘掉墨镜叫大师看她的鼻子，大师深思熟虑之后确定乃习的鼻子是一只难得的招财鼻，于是，乃习对大师这一称呼深信不疑。

大师四十岁光景，一身名牌装扮，不优雅，也不含蓄。他沉默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特征，一开口说话就跟常人很有明显的区别。他大谈易经和相学，还时不时来一个悬念。未妗在后座听得云里雾里，但未妗也偶尔看见海邛在听到大师扯谈的时候大笑起来样子。这个样子很美，未妗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动人的脸，而且还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

不知是谁提到了情人，可能是大师和乃习说到了桃花运而深刻展开的。大师说乃习的桃花运在十八岁那年就开始连绵不绝，命宿桃花宫。还说乃习眼带桃花一点色，色字头上一把刀，情如波涛，来去无踪。他更是一本正经地警告乃习，四十岁之前不宜嫁人。

乃习虽相信她的招财鼻，但绝不相信她会待字闺中还需十年。乃习转身看了看未妗，然后试问大师，未妗有没有桃花运？大师沉疑片刻，一脸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令未妗捧腹大笑。还没等大师开口，未妗就听见海邛在她旁边无奈轻叹，最好是情人是知己。情人可遇，知己难求。

未妗突然觉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应付的了，他没有大师那种口若悬河，也没有大师那种察言观色，但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胁感，他冷冷的表情和一双无法穿透的眼神就足够证明他的世故和阅历，未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十指张开，十指合拢。她在想，那个最好的情人知己会不会就是她，未妗。

车子继续飞弛，谁都不能猜透谁的心事。乃习依然戴着墨镜，却笑谈风月。未妗听到她在讲那么一则故事，关于她和她的几个男人。故事沉长，内容千遍一律，未妗耳熟能详。但未妗永远不知道乃习要说的结局，因为每一次讲的这个故事乃习从没说过一个相致的结局，更没有圆满。乃习说过，圆满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了。

于是，乃习又说了她和几个男人的另一个结局。支离破碎。未妗不喜欢悲剧，一谈到悲剧她就泪流不止，海邛在这个时候递给未妗一张面巾纸。之所以叫它故事，就因为它能够博取眼泪和同情。真正的生活不是一个故事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博彝。海邛如是说。

在抵达上海的时候，未妗感觉她的眼前是一片汪洋的海。乃习站在摩天大楼的一个墙角说未妗是只井底之蛙。未妗后来想想自己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她生平第一次有偿试用几十块美金的一次性牙刷，竟然带回了家。

未妗在上海的前两天根本没见着海邛和大师，而乃习则坐在沙发里目中无人地抱着她的脚趾在甲面上涂猩红的颜色，未妗觉得视觉有点惨不忍睹，却无其它可注目的焦点。未妗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也没有一头扎进网络拔不出来的陋习。她烦躁身悬半空的处境，三十九楼，可以拿来一命呜呼的。本想开口说话，却又觉得还是闭口为好。

沉默中乃习突然昂起脸，她很认真地看了未妗一眼，然后告诉未妗，海邛这两天都在开会。未妗听了之后心脏猛地一颤。乃习翘起她的脚趾无比兴奋地对未妗说，他很干净，很适合做情人。说这话的时候乃习直视她的脚趾，看似很漫不经心。而未妗却猛觉有样东西从胸口跳出。

乃习拉未妗去旗靓店购物是在她们入宿上海的第三天，未妗觉得自己在遨游太空世界，这个世界只有富人没有穷人。未妗也买了一些她梦寐的东西，比如，一只镶钻的史努比钥匙扣。一只银白色水晶发箍。还有一个带金属丝的蝴蝶结胸针。乃习理解不了未妗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有少女情怀，是因为没有爱情的缘故。乃习确定。

购物回来的时候未妗看见了海邛。海邛坐在酒店吧台的一个转角，他正优雅地吸着烟。未妗站着一动不动，感觉有一阵烟雾在她的面前袅袅升起。乃习顺着未妗的视线也看见了海邛，这时恰巧大师迎面走来，于是，乃习和他们互相招呼，独独忽略了未妗。

而未妗的浅意识里总有一双深情的目光在追随，似有若无。直至他们四人一起坐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未妗都觉得这种浅而不易见着的东西正变得浓烈。海邛要了一瓶红酒。乃习说未妗不能喝，喝了就醉，醉了就会哭。海邛却笑得无邪。

未妗果真一喝便醉。她觉得体内有一股热血在沸腾，大师叫未妗摊开右手，未妗竟然握紧拳头，想起暗夜自尽的念头。一瞬间，所有的苦难深渊都在未妗两行热泪中一倾而泻。未妗丢失了原有的矜持，她伏在餐桌上嚎啕大哭。

乃习责怪海邛不该给未妗喝酒，她起身抹去未妗脸上泪水的时候竟没看见绝望。乃习悄悄退回座位，不再有任何怨言。海邛皱着眉头陷入了凝重的沉思，而他的右手一直端着高脚杯不停晃动残液，他始终坚信一饮而尽所带来的快感，但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谁。包括眼前这个连看都不敢看他的女人。

等未妗醒来已是半夜，乃习还踮着脚尖在跳芭蕾。她的动作轻盈而柔美，单薄的衣衫衬突出完美的曲线。未妗总算明白乃习为什么不会轻易掉泪的原因。她太坚强和太自信，这是未妗永远奢求不来的。月亮照了进来，落下一床清凉。未妗将脸在被单中深埋，却闻到缠绕间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由此，未妗又闭上眼睛，陶醉而满足。

天亮之后，乃习告诉未妗要回去杭州。出发的时候，海邛刮了一下未妗的鼻子。未妗羞涩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过，乃习和大师都像在刻意回避。他们一坐上车子就开始谈古论今。未妗听大师在念西楚霸王项羽的一段血性温柔，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续之她又听见乃习在讲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说着说着，未妗又听他们谈到了莱温斯基和克林顿。

等到车子开进杭城的时候，整片大地被烟雨重重锁住。散落在西湖边的小别墅就此淹没在细雨帷幔之中。乃习紧抿上嘴巴一言不发，未妗知道乃习不喜欢下雨。乃习说过雨是聚集的泪滴，连绵不断会弄湿一个人的心。

十月的雨水有浸透肌肤的冰凉，走进玄关的时候未妗想用手擦去脸上残留的水滴，竟碰到了一双温暖而柔韧的大手。它们很有温度地贴附在未妗的脸颊上，淡淡烟草的清香随之弥漫，如此接近彼此间的每一个毛孔，未妗有种天旋地转。在海邛冷俊的眼睛里，未妗清楚地看见了两朵盛放的烟火。不觉，手中的雨伞何时掉地了。

乃习站在房门口费力地咀嚼口香糖，未妗进去了，她还站着。未妗因海邛的缘故而心存内疚不知该说什么好。很明显是她做了横刀夺爱的事件。可未妗却见乃习吹了一口泡泡，竟语出惊人，适合谁就给谁。未妗说抱歉，乃习说神经病。原因很简单，他们之间没有肉体关系。

没有纠葛，未妗如释重负。海邛就像当初追求乃习一样，带未妗散步，看星星和月亮，还有那些填满花花草草的城市公园。这些，未妗和乃习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乃习沉迷音乐和酒吧。乃习常常在相亲的时候问男人，公园去吗？男人若说去，乃习便会深恶绝痛。

乃习还是一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趴在床上斗地主，一边还拿着手机不停地撒娇。对方一定又是哪块粪土。未妗取了一张乃习的面膜来贴，却没想到更快被乃习一手拿下。乃习嬉笑着说，有男人滋润的女人还贴什么面膜。

幸福是无法遮掩的，它能通过瞳孔的颜色发出奇异的光彩。未妗在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每个夜晚都有繁星闪烁，她觉得咬舌自尽很愚蠢，她觉得带孩子很伟大，她觉得思念一个人很有价值。漫漫长夜，未妗梦里蝴蝶翩飞。

只是，未妗她忘记乃习说过的话，就算是最老的老男人都会有那么一点恋母情绪。终于在某一个酒醉的夜里，海邛告诉未妗他还没找到他的情人。未妗手脚冰凉，那她到底是他的什么？海邛说是知己，但不是情人。海邛将头靠在未妗的胸口，像婴儿紧贴母亲的乳房。他告诉未妗，他们只是两个同类的人在一起相互取暖。

乃习说，散了吧。最大的赢家就是因为在恰当的时候懂放手。

相信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那些越轨于婚姻之外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最多是博爱。未妗如此，海邛如此。当未妗和海邛相遇的时候，未妗没有了咬舌自尽的念头，海邛有了一个心甘情愿陪他逛马路的人。当彼此之间最初欲望达成的时候，激情就像浪花，绽开一朵一朵。等到一切平静之后，另一种欲望就会油然而生。未妗把自己当成孩子，时刻需要温情的孕育。海邛也把自己看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落寞是时候需要母性温暖的滋养。两个自私的人，谁也给不了谁。

幸福那么短，甚至来不及未妗回味。每天黄昏，未妗都跑去西湖岸边，不知等什么，或许是夕阳最后的血色，才是她心中荡漾着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