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花儿一样的名字（下）》

青唐散人

韩日世界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球赛也激活了郁郁寡欢的方成。一个热火朝天的下午，看完球赛直播的他，在店里回味着精彩比赛的画面。格桑地突然出现，让他一时回不过神，片刻后，他忽地弹了起来，可半晌又说不出一句话，只痴痴呆呆的看着。 格桑看着一脸惊讶相的方成笑了，说：“你发啥呆？是见我来了不高兴，怕搅了你和对象的约会？” 方成这才定了定神解释，说：“没有，就是……就是刚才看了场球赛，还想着呢。你咋不打个电话，突然就来了。” “就是不打电话，这么突然来省城，看看你是不是个老实的人。”格桑说完，笑得很开心。 在市场招待所的房间里，方成靠着床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世界杯的晚间专题。节目结束时，已经是月明星稀的深夜，关了电视的房间，一下子沉寂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面相对地坐在无人打扰的狭小空间里。突然的安静，一时间让两人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尴尬，又在一份燥动地心跳加速中，看到了对方面颊渐渐发红的变化。 方成穿上鞋站起微微晃着的身体，声音低沉地说：“我回去了，你早点睡吧！” 格桑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绕着自己乌黑的长发，带着不满又娇羞的语气说：“你来就是为看球赛吗？难道它比我还重要？” 听到格桑这么说，方成定定地站在床边，说：“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就是在嫌弃我！” 方成坐回到床边，轻轻捧起那张如高山雪莲般坚强的脸，深情地看着，雪莲花已是泪水涟涟。他再也不忍心地紧紧将格桑拥入怀中，沉沉地吻着微咸微涩的花朵，这朵洁白之花在他的怀中不停颤抖着。他为她拭去了不断滚落的晶莹泪水说：“对不起，不能那样做，等到你们家人认可以后好吗？” 格桑紧紧地抱住他呜咽着，说：“恐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们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正逼着我去结婚，原因你是知道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想要为你生个孩子。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至少还有你的影子陪伴在身边，我也不会觉得孤独！” 方成僵硬地站在床边，声音嘶哑着说：“那我就更不能这么做，如果真有了孩子，这是对你们娘俩一辈子的伤害，让我怎么面对自己的内心。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求求他们的谅解和成全！” “你去了只能激化矛盾，我不想看到你伤心的样子，让我自己和他们沟通。我只想让你留下来陪我渡过今晚，行吗？” “格桑，我不能因为一时的欢愉给你带来一生的创伤，真正的爱情不是肉体上的占有，而是灵与肉的结合，把这一份激情留到我们结婚或订婚的那一天吧！”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男人了，就让我完成一个妻子的义务和责任怀上你的孩子。哪怕将来我们不能在一起，哪怕以后我被人瞧不起也不后悔。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孩子，是她这生最幸福的事。” 方成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滚落。他为格桑理好衣服，扶着她颤抖的双肩，极力用最平静的心情，说：“在我心里你就像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纯洁和善良。我不能用这种自私的行为，让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如果真有了孩子，也会被连带着让人戳脊梁骨。那样，我会活在一辈子的良心债里，就连老天也不会放过我的。你可以骂我恨我，可以打我，也可以嘲笑我不是个男人，但我不会怪你。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会永远感激在心。如果我们真是有缘无份的那种，能在这辈子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也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气，会让我回忆到老的！” “我不会恨你，更不会嘲笑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一生都会在佛前为你祈祷，送去我最真诚的祝福！”情绪稍有平复的格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挎包掏出了一张邮政储蓄存折，双手捧着递向方成，说：“这张存折里有七万多，本来想凑成八万的整数。可今年虫草少的很，我跑了几个地方，也没有挖到多少。你别嫌少，请收下我对你的一份爱吧！密码我写在了折子后面。” 方成看了看绿色存折，又看着格桑棱角分明，略带红腮娇美的面庞，心中酸痛不已。他使劲摇着头说：“这是你辛苦换来的血汗钱，我有啥脸面敢收下这么多钱？真不知道我那来的福气，能遇到你这样让人心碎的好姑娘，真是天大的捧杀啊！”说完，他紧紧拥住格桑，生怕会被窗外的月光抢走似的，忘我地在那朵盛开的雪莲花上吻着。 “人不要，钱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啊？我雪山一样刚强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想要去你家明媒正娶！” “呀！我回去跪着求求让他们成全。你把折子收好，就当我们的定情物，好吗？” “存折我不会要，我不能不劳而获地收下你的血汗钱，我是个男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赚钱！不要再为难我好吗？” “呀！你是个真正的男人。等到了那一天，我会将它作为嫁妆，连人一起都归你！” “好，等你的消息，赶紧睡吧！我真的要回去了，我怕控制不了自己！”方成在格桑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向外而去。 格桑从身后死死抱着不愿松手，说：“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吧！我真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老天不会那么冷酷无情。将来你要为我生好几个小格桑和小成成。”在方成缓缓带上门的同时，他听到了屋里痛苦的哭声。 　　在二十多天心急如焚地等待后，方成接到了格桑打来的电话。在断断续续地哭诉中，她告诉他，她马上就要结婚了，让他从此忘了她这个负心的女人，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十几天以后，方成接连几次拨通格桑的电话，话筒那端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最终还是错过了或许是这一生里最懂、最理解、最欣赏、也最支持他的女人。 　　时光在苦修般的枯燥中逝去。四年多来，方成在店里经营着生存，在一步步向着梦想靠近。感情对于他已是可遇不可求、宁缺勿滥的守望。他也曾触碰过几次，都因他热爱的执念被视为不切实际的另类而告终。他知道在这方现实并散发浓烈酒味的土地上，他是孤独行走在边缘又不入流的梦游者，是一个魂不守舍的酸朽之人。久而久之，欣然将自己完全融入虚无又穿越的方寸之间忘乎所有。那里有“黄金屋”，有“颜如玉”，有无限广阔的天地和久远又咫尺的世间。 　　临近下班的一天傍晚，方成和朋友站在店门口闲聊时，一位女人径直向他们走来。随着身影越来越近，方成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朋友压低声音取笑说：“没见过漂亮女人啊？都看傻了，瞧你这点出息！” 方成没有做声，两眼婆娑恍若隔世地呆立着。他摒住了急促的呼吸，但无法抑制心脏地狂跳。那年热情似火的那个夜里，那一别几年的那个姑娘，此时，面带苦涩又甜美的微笑，像风送来的花朵一样，就站在他的面前。昔日灿烂可掬的面靥，再无青春的朝气，只有哀愁伤悲的细纹。 格桑略带生分地问候，唤醒了如梦方醒的方成。那昔日让人为之动容的声音，如今听来是似曾相识的陌生与客套。 朋友一脸邪魅识趣地笑着走了。店内的空气，一时间沉没在积压四年之久的相思和爱而不得的伤感中，久久不散。 两人就这样在躲闪又碰撞的眼神交换中寒暄着。格桑打破了有心无心又不具体的东拉西扯，说：“几年没见，你还好吧？孩子多大了？”听到方成的回答后，她抹了抹眼角，看似面带镇定却难掩愧疚地说：“我忙了一天，中午饭都没吃，你不想请我吃饭吗？” 方成三两下把商品堆好后锁了店门，和格桑并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街道。 　　深秋的宾馆内温暖如春，没有一丝寒意。格桑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已婚后如梦魇般的生活。 当年，她又哭又闹跪在地上，一次次哀求着平日里对自己呵护有爱的家人，但又被一次次冷漠地拒绝。最后，在被逼无奈的恍恍惚惚中进入了婚礼，去了外省。婚后她想就这样听任上天的安排，却发现丈夫毫无进取之心，并且恶习成性。把她的积蓄偷偷挥霍糟蹋一空，吃喝嫖赌一样不差，并在外有了情妇，对她母子也是不管不问。 孩子不到一岁，两人便分居至今。她独自带着孩子在异乡的工地干着粗重的体力活，苦苦支撑。最终，在今年夏季时，踏上了回归故乡的遥远路程。在家人们深感愧疚的细心照料中，她慢慢恢复了不再枯瘦如柴、憔悴不堪的身心。又在家人的资助下，用干苦力所得的积蓄，在州府县城开了家餐馆。此次而来，是为筹办餐厅用具和装修材料等物资设备。 房间里烟雾缭绕，方成不停地抽着烟，泪水毫不顾及男人的颜面而流淌。他使劲摁灭手中的烟蒂，扑向格桑干瘪的怀中不停地吻着。此刻，他只想让这个倔强如小草般顽强的瘦弱女人，感受到人间的爱，用这份爱一遍又一遍地去软化那颗已冰冷如坚石的心。他只想将四年来横隔于心底的那块巨石，拼尽浑身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抛向尽量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声嘶力竭。 格桑轻轻拍打着方成的后背，在耳畔柔声地说道：“别这样，别冲动，不要让你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有一点点的破损好吗？冷静一下。” 方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渐渐恢复了理智坐回到椅子上。 格桑坐起身来，床单上留下了几朵被泪水洇湿的微黄小花，如同挽歌般悲凉地向着屋顶开放。 “我现在已经不是自由之身了，也不再纯洁。虽然我面对着离婚，但在手续没办之前，我还是别人的妻子，还要做到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更不能污了你。原谅我这个自私又坏的女人吧！”格桑哭着说。 方成使劲吞了几口烟，很坚决地说：“你离婚后，咱们在一起！这个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女人了。” “这样做对你不公平，我不想你被人说三道四。我已经配不上你了，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是我害了你，我不值得再拥有你的爱。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是别人的，但心里只有你一人，那种感觉就是生不如死。闭上眼睛看见的全是你，睁开眼睛是白白的一片，我宁愿自己变成了瞎子！” 方成默默地听着，他知道有些人与事一旦错过，就变成了往事，往事是不堪回首的。眼前这位昔日的姑娘的内心，已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一点点地走向了枯萎。最后，被埋葬在龟裂干涸的泥土之中。 “这几年，我每天早晚都跪在佛前为你祈愿、祝福。没能和你在一起生儿育女，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但我真的没有骗过你，佛祖在上，那样做会遭到报应，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曾经与你的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以前的那个格桑梅朵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格桑梅朵是不值得你爱的。真正的相爱，不一定非要结婚，把对方珍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自己宁愿在痛苦中煎熬，也不忍看到心爱的人受一点点罪，就让我为你承受这些吧！你是天空中翱翔的雄鹰，雪山之上才是你的家。你是天上最明亮的星星，无论我在何方，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陪伴，不会再觉得黑夜那么可怕，那么凄凉。你一定会找到一个胜过我千倍的好姑娘，陪你走完一生，陪你做最好的自己。让我永远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仰望你，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太晚了，快回去吧！”格桑跪在床边泪流满面地说。 方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悉心折叠的纸张递了过去，说：“好，我懂了。这个是去年写给你的，没处邮寄就投了你们州的藏文报，你拿着吧！等老了以后再看，也许会看见年轻的自己，回忆一下也挺好。” 格桑很小心地慢慢打开，看着字迹工整有力的小诗，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永远盛开的格桑花 圣洁雪域的天使广垠草原的仙子绽放烂漫的微笑撒缀碧蓝的湖畔 美丽轻骑的牧女歌唱蓝天白云的相恋善良清澈的双眸浮现憧憬的波涟 委婉悠扬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回响在我的心间 神圣洁白的哈达飘扬扎西德勒香飘四溢的美酒奶茶同献那朵永远盛开的——格桑花 格桑泣不成声哽咽着，千言万语和百感交集堵在了她的喉间，咽下去又涌起来。 方成让她明天临走时打声招呼，随后平静地走了。 　　往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如几年前那样会在电话两端，不在乎时间地聊天。读一首新诗或清唱一首山歌，只是再未提及过感情，也没有再见过面。后来方成将店转让了，开始谋求另一种生存之道，他们之间的联系则更倾向于手机短信。 入冬后的一天晚上，劳碌奔波了一天的方成，吃过晚饭后，疲倦的躺在小屋的床上，像泄了气的球一动不动地躺着。 手机响了，看着陌生的号码，他懒懒地接过手机，“方成，我今天来省城了，现在在火车站附近的某某宾馆，你过来好吗？我想给你一份惊喜和礼物。”电话是格桑打来的。 “好的，你等我一会儿。今天在工地上跑了一天，我收拾一下换身衣服，打车就过来。”方成说。 收拾好自己后，方成躺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可他实在太累，迷迷糊糊睡着了，等突然惊醒已是凌晨一点多钟。 第二天早上，格桑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又拨陌生号码，对方是公用电话。又过了几天，格桑电话处于停机状态，然后又成为空号。被无形中的细绳牵挂两端的风筝，从此断了线越飞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碧空白云的深蓝里。 不管是大到上下千年的历史，还是微细到个人数十年的人生，总会出现很多相似的情景。一年后，翻过书页的方成，又在一段感情中重现了当年决然的反对。这一次，他没有退缩，而是义无反顾放下所有主动争取，最后成功了，但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可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生怕又会有一位姑娘会在不堪的婚姻里独自苦熬。他一个男人此时不站出来，是会被自己的良知谴责一生的，哪怕这是一场前途未卜又或是身败名裂的赌博，也没退缩。 从此，他放弃了之前的所有，在一条迷惘的路上拼尽全力奔赴着，也越来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现在的面目可憎，也让他悟到了很多。真正的爱情不一定会在婚姻中幸福，但婚姻里的爱情则要相互成全成就的，也不会因你的付出就会感动。在一场婚姻中的感情是需要建立在懂得、包容、理解、支持的基础之上，体会着对方的感受而感受着，也许才会得到幸福。总之，过于苛刻和自我的婚姻，终会将所有的感情在蚕食中一点点地消耗殆尽。人这一生，不论男人女人，婚姻都是第二次投胎做人，也只有在日常相处中才会知晓，懂得与知足常乐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年轮就这样一天天老去，不再是意气风发且老态先衰的方成，独自带着八岁的儿子在城市广场快乐游玩时，无意中看到跳锅庄的人群中，有一位中年妇女是那么地熟悉。 这个身影唤起了方成对年轻时的回忆。尽管岁月在她昔日美貌肤白的眉眼间刻下了许多沧桑的痕迹，尽管以前婀娜曲美的身型变得丰腴圆润，但也遮掩不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与芳华。 方成远远地跟在格桑身后，并没有上前去相识，或者留下微信等联系方式。只是默默注视着那个曾经美好的背影，在拥挤的公交车站等侯着，最后连同那辆车一起转过城市的弯道，消逝于茫茫又狭小的城市楼群之后。 他带孩子来到一处僻静的广场角落，坐在道牙石上深深地吸着烟。浓厚的烟雾徐徐升起，最后在吵闹的空气中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看着花朵般的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下奔跑玩耍很欣慰，也释然着许多。他感知着在同一片的春光里，或许还有人在佛前为他祈愿。因为他们也曾拥有过温润的春风，也有着花儿一样的名字，所有的遗憾不必再沉迷于过往。生活已教会了他太多的太多，也教会了他如何把芬芳的美好，珍藏在只有自己可以到达的地方，是最美的回忆，然后走向各自宁静的生活，在往后余生里继续热情地盛开！ 七月三十日凌晨 原创小说侵权必究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谢谢审阅